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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是税务员】(2)
作者:托尔斯泰森
(6)
那个伴随着“沙沙”声的夜晚过去后,妈妈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依然在清晨给我冲麦乳精,在深夜里看那本厚厚的《复活》,她依然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整洁,来对抗生活的混乱。
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我能感觉到,我们家那根因为外公生病而绷紧的弦,并没有松下来。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以一种更内在、更沉默的方式继续拉扯着妈妈。
那本《复活》,她看得越来越慢了。有时候,一整个晚上书签都停留在同一页。她不是在看书,而是在透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看着某个更遥远、更让她费神的东西。
我们家那台红色的拨盘电话机,成了这个家里最神秘,也最让我感到不安的物件。
它很少再像以前那样,因为单位的公事而响起。但每隔几天,总会在某个固定的、晚饭后的时间,发出“铃铃铃”的、清脆的声响。
每一次,妈妈都会像一只受惊的鸟一样,身体微微一颤。然后,她会放下手里的碗筷,或者针线,走到电话机旁。她不会立刻接起来,而是会先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做某种心理建设。
接起电话后,她总是说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安静地听。我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从她嘴里飘出来的词:“嗯”、“好的”、“知道了”、“谢谢您关心”。她的声音,会变得比平时更柔软,也更客气,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恭敬的距离感。
每一个电话,都不会超过五分钟。挂了电话后,她常常会陷入更长久的沉默,有时候会去阳台上站很久,有时候,则会拿起那本《复活》,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指摩挲着它深绿色的、冰冷光滑的封皮。
我知道,电话那头是那个儒雅的吕叔叔。
但那个冬天,他再也没有像上次那样出现在我们家里。
直到一个下着小雨的周三晚上。
那天,妈妈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她下班回来,给我带了一只我一直想要的发条青蛙玩具。晚饭,她也难得地炒了一个荤菜——韭黄炒鸡蛋。金黄的鸡蛋,配上嫩绿的韭黄,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特别有食欲。
饭桌上,她甚至还和我开起了玩笑,问我学校里有没有小姑娘给我写情书。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她看着我的窘迫样,发出了久违的、清朗的笑声。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妈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站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正是那个穿着深色风衣、头发上带着一层细密雨意的吕叔叔。
“没打扰你们吧?”他笑着说,声音温和又有磁性,“刚在附近开完一个会,路过这里,想起有份关于税改的文件,明天开会要用,落在办公室了,想让你帮个忙,去单位取一下。”
“啊……好,好的。”妈妈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就要去拿挂在门后的钥匙。
“不急,不急,”吕叔叔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了我们的饭桌上,笑着说,“先吃饭,吃完饭再去。正好,我有些关于文件里的细节,想跟你当面讨论一下。”
他很自然地就走了进来,在我的身边坐下。妈妈给他拿了一副干净的碗筷,给他盛了一碗饭。
那一晚,我们家那张小小的饭桌上,再次充满了那种类似家庭的、温暖而和谐的气氛。他没有再跟我聊“鲁提辖”,而是和妈妈聊起了那本《复活》。他们聊着聂赫留朵夫的忏悔,聊着玛丝洛娃的苦难,聊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关于“灵魂”和“人性”的话题。
妈妈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那种我曾在她研读业务时见过的、专注而又明亮的光。在讨论某个观点时,她甚至会因为激动而和吕叔叔发生小小的争论。她的脸颊,因为兴奋和那一点点酒精(她给自己倒了小半杯红酒),而泛着健康的红晕。
那一刻的她,是那么的动人,那么的有生气。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户,发出“噼啪”的声响。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九点。到了我该上床睡觉的时间了。
妈妈站起身,对我说:“何晨,去睡觉。”然后,她又对吕叔叔带着一丝歉意地说:“吕局长,您坐,我先去把文件给您取回来。”
“不用,”吕叔叔也站了起来,笑着说,“外面雨大,你一个女同志不方便。我开车送你过去,拿了文件,再送你回来。”
这个提议,听起来合情合理,无法拒绝。
妈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她走进房间,拿了一把伞,又穿上了一件外衣。
临走前,她走到我的床边,帮我掖了掖被角。我假装已经睡着了,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杂着饭菜香、红酒香和她独有体香的、温暖的气息。
我听到她和吕叔叔一起走出了家门,我听到楼道里,他们俩一前一后的、沉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我没有睡着。我只是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那片被雨水打湿的、无尽的黑夜。 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多久。在孩子的世界里,等待的时间总是被无限拉长。我只知道,当妈妈一个人回来的时候,我房间里那只小小的闹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
她回来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像一只怕惊扰了谁的猫。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洗漱,也没有开客厅的灯。我从帘子的缝隙里,能看到她就那么站在门口的黑暗中,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雨水淋湿了的、孤零零的石像。她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她要在那里站到天亮。
然后,她动了。
她没有走向卧室,也没有走向卫生间,而是径直地、像梦游一样,走到了那台红色的拨盘电话机旁。
我看到她拿起听筒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这一次,她没有沉默,也没有客气。她的声音,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混合着哭腔、委屈和某种孤注一掷的颤抖。
“喂?”电话那头,传来那个熟悉的、沉稳而又温和的男声。
妈妈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紧紧地握着听筒,我甚至能听到她急促的、努力想要平复下去的呼吸声。
“……吕局长,”终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颤抖,“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很自然的、带着关怀的语气问:“到家了?雨很大,没淋着吧?”
“没……没有,谢谢您送我回来。”妈妈的回答,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却又无比漫长的沉默。我能感觉到,妈妈正在组织着她的语言,那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
“那个……吕局长,”她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惊醒什么一样,“刚才在办公室……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误会。”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意思,我只知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急于解释的恳切和一种害怕对方真的误会了的恐慌。
“我就是……就是觉得,太晚了,孤男寡女的,影响不好。”她找了一个很蹩脚,也很正确的理由。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因为那个男人的声音总是那么沉稳,穿透力不强。但我看到,随着电话那头的话语,妈妈那原本紧绷的、像要断掉一样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她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地张开了。她那双一直盯着地面、不敢抬起的眼睛,也慢慢地,抬了起来,看着面前那片空无一物的、黑暗的墙壁。
电话那头又说了一会儿。妈妈只是“嗯”、“嗯”地应着,声音里的那种紧张和恐慌,正在一点点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混杂着愧疚和某种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
最后,我听到妈妈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我知道了,谢谢您。您也……早点休息。”
她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妈妈还举着那个已经没有了声音的听筒,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看到,她慢慢地,把听筒放了回去。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台红色的、冰冷的电话机外壳。那动作,像是在抚摸一件滚烫的、却又舍不得放手的烙铁。
过了很久,她才转过身,走进卫生间。
哗哗的水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我知道,她想洗掉的,不仅仅是身上的雨水,更是那份让她无所适从的唐突以及那份因为自己“坚守了底线”,却又仿佛误解了别人的、巨大的、无处安放的愧疚。
我用被子,死死地蒙住了自己的头。
那时候我还没明白。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些拒绝,并不是结束,它恰恰是另一场更漫长、也更磨人的拉锯战的真正开始。
(7)
那个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长,但也终有尽头。当家属院窗外那棵高大的香樟树,重新抽出嫩绿得近乎透明的新芽时,春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的生活,也似乎随着季节的更替,重新回到了某种固定的轨道上。妈妈依然忙碌,但那种紧绷得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神经质,似乎被她用一种更强大的、后天习得的平静给包裹了起来。她会在深夜里,一边听着复读机里流淌出的、舒缓的钢琴曲,一边在灯下,一丝不苟地用红蓝两种颜色的笔修改着那些我看不懂的税改流程图。
而我,则重新回到了学校,回到了那个由粉笔灰、课间操的广播声和同桌曾文静身上淡淡的墨水香味所构成的、熟悉的世界里。
曾文静的病,在开学后不久终于好了。但重新回到座位上的她,却像是被一场大病抽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她的话变少了,也更少笑了。以前,她会在自习课上偷偷地在草稿纸上画小人,或者跟我讲她周末又看了什么有趣的课外书。但现在,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本书,一看就是一整节课。
她的眼神,也常常会变得很飘忽。有时候,我跟她说话,她明明看着我,但那目光却像是穿透了我,落在了某个很遥远的地方。
有一次,上语文课,老师让大家用“虽然……但是……”造句。
轮到曾文静时,她站起来,沉默了很久,然后用一种很轻,但全班同学都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们家那盆茉莉花,虽然每天都浇水,晒太阳,但是……它还是生病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淡淡的忧伤。全班同学都觉得这个句子造得很奇怪,但只有我知道,她说的可能并不仅仅是那盆花。
放学后,我们一起走出校门。快到她家楼下时,她会习惯性地放慢脚步。那栋楼里,不再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感到窒息的、死寂般的安静。
“我爸爸最近,很喜欢喝酒。”有一次,她突然没头没尾地对我说了这么一句。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笨拙地说:“喝酒……伤身体。”
“他以前不这样的,”她低着头,踢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妈妈说,他是……工作上,不顺心。”
我能感觉到,她在用这种小心翼翼的、碎片化的方式,向我这个她唯一能信任的同类,发出一种寻求共鸣的信号。而我只能像个无能为力的哑巴一样,沉默地听着。
我们俩,就像两只过早地感受到了寒意的小动物,下意识地想要凑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林海峰,则以一种更彻底的方式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试图用他那个新世界来吸引或攻击我们。他彻底地沉浸到了那个由电脑和网络构筑的、我们无法企及的世界里。
他的座位,被调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他上课的时候,不再睡觉或捣乱,而是会把一本很厚的、印着奇怪英文和代码的、名叫《电脑爱好者》的杂志,夹在课本里看得津津有味。课间的时候,他会和几个同样家境不错的男生,围在一起神秘兮兮地讨论著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题。
“……昨天晚上,我又在石墓阵烧了一夜的猪,爆了一本《半月弯刀》!” “……真的假的?你现在多少级了?我才刚学会召唤骷髅……”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属于成年人的、秘而不宣的骄傲和兴奋。他们有属于自己的黑话,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荣耀。那个世界,将我和曾文静,以及教室里绝大多数的同学都彻底地排斥在外。
这种无视,远比他之前任何一次挑衅,都更让我感到那道鸿沟的巨大和冰冷。
我们三个人,就像三条行驶在不同航道上的小船,虽然还同处于一间教室里,却已经渐行渐远,驶向了各自完全不同的、由家庭所铺就的未来。
那道已经存在的裂痕,是在期中考试之后以一种近乎于羞辱的方式,被彻底地撕开的。
那次考试,我考得很差。因为外公生病,因为家里发生的种种变故,我落下了很多功课。我的数学第一次没有及格。
曾文静,依然是班里无可争议的第一名。她的名字,被红纸写在光荣榜的第一行,贴在教学楼最显眼的位置。
而林海峰,则考了全班倒数第三。他的试卷被老师用红笔画满了叉,惨不忍睹。
但在考试成绩公布后的第二周,一件让我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林海峰的爸爸,丰泰集团的林老板,以公司慈善的名义,向我们学校捐赠了一个全新的电脑教室。二十台崭新的、白色的联想电脑,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间新装修的教室里,屏幕上还贴着蓝色的保护膜。
在那个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校长用一种极其激动和高亢的语调,在国旗下,对林老板的“慷慨义举”和“对教育事业的无私奉献”,表示了最衷心的感谢。 然后,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下,林海峰,这个全班倒数第三的差生,作为“捐赠方的学生代表”被请上了主席台。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明显是新买的名牌运动服,从校长的手里接过了一张写着“捐资助学,情系教育”的、巨大的红色奖状。
那一刻,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照在他那副因为尴尬和不知所措而显得有些僵硬的笑容上。台下,他的父亲林老板,那个总是叼着雪茄、满脸横肉的胖男人,正站在一群校领导的簇拥中,满面红光地为他鼓着掌。
我站在队伍里,看着主席台上那个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林海峰,又看了看站在我身旁,那个因为考了第一名,本应上台领取奖状,此刻却只能和我一样,站在台下鼓掌的曾文静。
我看到曾文静那张总是很文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和我一样的、充满了困惑和茫然的表情。
我忽然觉得,我们平日里在课堂上学的那些,关于“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诚实和努力的道理,在主席台上那张巨大的、刺眼的红色奖状面前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那天,我开始对这个看似公平的、用分数来衡量一切的世界,产生了怀疑。 而这种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再也无法拔除了。
那个充满了困惑和茫然的春天,最终还是在日益聒噪的蝉鸣声中,滑向了夏天。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像一张早已注定好命运的判决书,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曾文静依然是第一,我勉强挤进了中游,而林海峰,则毫无悬念地继续在榜单的末尾徘徊。
那张写着“捐资助学”的巨大奖状,在学校的宣传栏里被晒得微微褪了色。但它所带来的那场无声的地震,其余波却还在我们这些孩子的心里久久回荡。 暑假如期而至。
妈妈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忙碌。局里要搞一个关于税改的、全省性质的成果展览,她是主要的筹备人之一。
那段时间,她几乎是以单位为家,每天都带着一身疲惫和满身的油墨味回来。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管我。
就在这时,舅舅程伟又一次恰好地出现在了我们家。
他这次来,不再是两手空空,而是提着一个印着娃哈哈字样的、红色的铁皮礼盒,里面装着几瓶八宝粥和一些饼干。他满面红光,看起来精神焕发,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姐!晨晨!”他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嚷道,“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弟我,要出人头地了!”
原来,他所在的那个半死不活的土产公司,终于要进行改制,准备和一个香港来的老板合资搞一个农副产品深加工的工厂。而舅舅,凭借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以及常年在棋牌室里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居然提前巴结上了港商派来的一个经理,被许诺在新工厂里当一个管仓库的小头头。
“姐,你别看这官不大,”他得意洋洋地对我妈说,“这可是合资企业!以后我就是白领了!跟那些泥腿子可不一样了!”
他这次来,除了炫耀,还有一个目的。他看我一个人在家没人管,便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带我去乡下体验生活,让他这个未来的“白领”舅舅,好好地带我见见世面。
妈妈大概是忙得实在分身乏术,也或许是觉得乡下空气好,有助于我散心。在舅舅再三保证会把我照顾得白白胖胖之后,她居然同意了。
于是,我就坐上了舅舅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零件哪儿都响的凤凰二八大杠,一路颠簸着,去往那个我只在外公生病前偶尔才会去的、遥远的乡下。 乡下的夏天,和县城里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里没有高楼,没有汽车的喇叭声。只有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稻田,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蜿蜒的田埂。空气里,充满了青草、泥土和牲畜粪便混合在一起的、浓烈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味道。巨大的、不知名的蝴蝶,在野花丛中翩翩起舞。蜻蜓低低地飞着,翅膀在阳光下,像一层透明的玻璃纸。
舅舅的土产公司,就在镇子的入口处。那是一排低矮的、灰色的平房,墙皮已经大面积地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积压多年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农产品,散发著一股陈旧的、发了霉的味道。
这里就是舅舅即将“出人头地”的地方。
我的暑假生活,就在这个破败的院子里,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近乎于停滞的节奏展开了。舅舅每天都忙着和他那些未来的“同僚”们,喝酒、打牌,商量着新工厂成立后,如何“大展宏图”,根本没时间管我。
而我则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静的避难所。
土产公司的隔壁,是镇子上的卫生院。卫生院后面,有一排老旧的、青砖黛瓦的教职工宿舍,据说以前是给老中医和家属们住的,现在大多已经空置了。只有一个院子还住着人。
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个院子,是因为它门口那棵巨大的、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的黄桷树。那棵树,比我们家属院里的香樟树,还要老,还要大。
而那个女孩,就坐在那棵巨大的黄桷树下。
她看起来比我大几岁,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她很白,是那种因为不常出门晒太阳而显得有些苍白的、不健康的白。她很安静,甚至比曾文静还要安静,但那种安静,不是文静,而是一种超乎年龄的、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冷静。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和一条灰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最普通的塑料凉鞋。她就坐在一张小小的竹凳上,手里捧着一本很厚很厚的、连封皮都磨损了的、砖头一样的书。
她看得那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和那本书。连我这个陌生人在她院子门口站了很久,她都没有抬一下头。
她,就是郑文清。
我是在后来偷听舅舅和镇上的人聊天时,才知道她的名字和她那令人唏嘘的身世。
她是跟着外公住在这里的。她的外公,是卫生院那个退休了的、德高望重的老中医。而她的父母,据说,原本都是东北抚口那边,一个大工厂里的大人物——一个是总工程师,一个是厂办的干部。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父亲被抓进去了,母亲则在一个雪夜里跳了楼。
于是,她就成了孤儿,被外公从千里之外的东北,接到了这个南方的、偏僻的小镇上。
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再去看她时,眼神里,就多了一丝我自己也说不清的、混杂着同情和某种同类辨认的情绪。
我们的第一次交谈,发生在一个下着雷阵雨的午后。我被舅舅差遣去隔壁卫生院的小卖部买酱油,回来的路上,雨突然就大了。我抱着酱油瓶,狼狈地冲到那棵巨大的黄桷树下躲雨。
郑文清就坐在屋檐下的竹凳上,依然在看那本厚厚的书。
她看到我被淋得像只落汤鸡,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进屋里,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块干净的、洗得发白的旧毛巾。
她把毛巾递给我,说:“擦擦吧。”
她的声音,很清脆,带着一点点北方人特有的、平直的腔调,和我们南方人软糯的口音完全不同。但很好听。
“谢谢。”我接过毛巾,小声说。
我们就那么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屋檐下,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谁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她:“你在看什么书啊?”
她把书的封面亮给我看。那上面,印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辞海》。 我愣住了。我无法想象,会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把一本这么枯燥的、像字典一样的大部头看得津津有味。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外公说,人可以不识字,但不能不识理。这书里,什么理都有。”
那句话,我当时听不懂。但我却被她那种超越年龄的、一本正经的沧桑感,给深深地镇住了。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和我,曾文静,林海峰,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不属于我们那个由分数、电脑和新衣服构成的、孩子的世界。
她像一个从成年人的世界里,不小心走错了片场的、小小的灵魂。
雨停了。我把毛巾还给她,抱着酱油瓶回了那个破败的土产公司。
从那以后,我每天下午,都会有意无意地,溜达到她家门口。有时候,我会看到她在院子里,帮她那个步履蹒跚的外公晾晒草药。有时候,我会看到她踩着一张小板凳,吃力地修补着屋檐上漏雨的瓦片。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神情总是那么的平静,那么的专注,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那个瞬间,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承担起家庭重担的成熟,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
暑假结束的前一天,我要回县城了。我鼓起我所有的勇气,把妈妈给我买的那只还没怎么玩过的、崭新的铁皮发条青蛙,用一张报纸包好,送到了她家门口。
她收下了。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不要。
她只是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她把手帕打开,里面是几块晶莹剔透的、琥珀色的东西。
“这是冰糖。”她说,“我外公自己熬的,润肺。送给你。”
我接过那几块还带着她手心温度的冰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 那个暑假,和郑文清的相遇,就像一场没有对白的、深刻的电影。它没有让我感到轻松,反而让我对生活这两个字,有了一种更沉重、更早熟的理解。 当舅舅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把我重新带回那个熟悉的、充满了压抑气息的县城时,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
我推开家门,看到妈妈正站在客厅里。
她瘦了更多,但精神却很好。她穿着一身崭新的、剪裁合体的深蓝色套装,脚上是一双半高跟的皮鞋。她的头发,精心打理过,脸上,还化着我看不懂,但感觉很职业的淡妆。
她不再是那个只属于我的、穿着家居服的妈妈了。她看起来,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陌生的女战士。
“晨晨,回来了?”她对我笑了笑,“快收拾东西,妈妈明天,要去市里,参加一个月的培训。”
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熟悉的疲惫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义无反顾的决然。
(8)
妈妈去市里参加培训的那一个月,是我记忆里,最漫长,也最奇怪的一个月。
她走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她把我叫醒,把一叠用信封仔细装好的、零零散散的饭票和钱,交到我手里。她蹲下身子,帮我把衣领理了又理,那双总是很温暖的手,此刻却有些冰凉。
“晨晨,妈妈不在家,你要听王阿姨的话,自己按时吃饭,好好写作业。”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但那双看着我的眼睛里,却藏着一片我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海。
我点了点头。
她就那么走了,没有回头。我站在窗前,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黎明前那片青灰色的晨雾里。
那一个月,我们家彻底地成了一座孤岛。
妈妈不在,屋子里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檀香皂和她独有体香的味道,一天比一天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旷的、带着灰尘味的寂静。我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到电话机旁,看它有没有响过。但它总是沉默着,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培训的前两个星期,妈妈每天晚上都会在固定的八点钟,从市里打来电话。电话是打到邻居王阿姨家的,王阿姨会扯着嗓子,在楼道里喊我的名字。每一次,我都会像一只听到了主人呼唤的小狗,飞快地冲出家门。
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好。那是一种我很久没有听到过的、带着一丝兴奋和新奇的轻松。她不会跟我描述城市有多繁华,而是会讲一些更具体的、我能听懂的小事。
“……晨晨,我今天在市里的新华书店,看到你上次想要的那套《郑渊洁童话全集》了,装在一个大盒子里,可漂亮了,妈妈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上。” “……我们宿舍楼下,有一家卖生煎包的,味道跟你外婆做的很像。我今天早上吃了四个。”
“……今天上课,老师讲了”反倾销税“,我以前只在书上看过,今天才算真正弄明白……”
她讲这些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种重新找回学生时代感觉的、淡淡的雀跃。有时候,她会突然停下来,压低声音,用一种更亲密的、分享秘密般的语气说: “……你吕叔叔今天还问起你了,问你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没有。”
她口中的“吕叔叔”,说得那么自然,仿佛他真的是我们家庭里一个不可或缺的成员。
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她,是快乐的,是充满希望的。她像一棵长期处在阴影里的植物,终于被移到了阳光下,每一片叶子都在努力地舒展开来。
但这种舒展,并没有持续多久。
从第三个星期开始,妈妈的电话,变得不再那么准时了。有时候会推迟到九点,有时候,甚至一整个晚上都不会响起。
就算打来了,她的话,也变得特别少。不再跟我讲那些市里的新鲜事,只是匆匆地问我几句“吃饭了没”、“作业写完了吗”,然后就挂断了。她的声音,也失去了原有的活力,变得很疲惫,很沙哑,像是在很吵闹的地方扯着嗓子喊了很久一样。
有一次,我甚至在电话里,听到了她那边传来“哗啦啦”的、搓麻将的声音,还夹杂着男男女女的、高声的谈笑。
我问她:“妈妈,你在干什么呀?”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她才用一种含糊不清的语气说:“……没,没什么。在……在跟同事们,闲聊呢。”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闲聊,需要伴随着那么嘈杂的麻将声来进行。
那个月,我过得浑浑噩噩。白天在学校,看着曾文静和林海峰他们,我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暑假的距离。而晚上,守着那部时而响起、时而沉默的电话,我又觉得自己和那个身在市里的妈妈,隔着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喧嚣而又陌生的世界。
一个月后,妈妈终于回来了。
她回来那天,是舅舅程伟开着一辆不知从哪儿借来的、破旧的面的车,把她从长途汽车站接回来的。
她瘦了,也黑了,但整个人,却像被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玻璃罩子给罩了起来。她不再像走之前那样,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她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不动声色的、心事重重的妈妈。
她给我带回来了那套精装版的《郑渊洁童话全集》,但交到我手里时,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笑着摸摸我的头。
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拿去吧。”
舅舅程伟看着妈妈这副样子,有些奇怪,但还是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说:“姐,你看你,去城里进修了一个月,怎么回来还一脸不高兴?是不是培训太累了?”
妈妈没有理他。她径直走进卫生间,把门关上。里面,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那天晚上,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妈妈并没有睡。
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黑暗里。她没有开灯,手里也没有拿那本《复活》。她只是穿着那件丝质的睡裙,抱着双膝,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窗外,没有月亮。
我没有听到哭声,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安静得,像一座没有生命的、冰冷的雕塑,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那个一动不动的、瘦削的背影,我心里,却比任何一次看到她哭泣都更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的难过。
(8)
那个夜晚之后,妈妈那副紧绷的盔甲似乎变得更厚,也更冷了。
她的生活,陷入了一种近乎于苦行僧般的、严苛的自律之中。她不再梦游,也不再说梦话。她只是睡得越来越少,常常我半夜醒来,还能看到客厅的灯亮着,她一个人,坐在灯下,或者看书,或者对着那些画满了流程图的纸张发呆,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用来看守黑夜的雕像。
那台红色的电话机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哑巴。它不再响起。那个儒雅的吕叔叔,和他所代表的那个遥远、高级的世界,仿佛一夜之间,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蒸发了。
那些曾经准时出现在门口奶箱里的鲜牛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熟悉的、需要用开水冲泡的、带着一股甜腻味道的麦乳精。那些崭新的、带着墨香的课外书,也不再出现。我的书桌上又变回了只有课本和那几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连环画。
生活,仿佛被打回了原形。回到了那个夏天之前,那个清苦、封闭,但至少是安稳的、属于我们母子俩的世界。
但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出现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妈妈的身体,开始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发起了抗议。她开始频繁地头痛,家里的抽屉里,多了一瓶白色的、装着芬必得的药瓶。她吃饭的胃口也变得很差,常常是扒拉几口白米饭,就说饱了。她瘦得很快,那件米白色的风衣,穿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像挂在一个单薄的衣架上。
工作,成了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避难所。她比以前更疯狂地投入到工作中,像是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繁重的劳动,来耗尽自己所有的精力,从而没有力气,再去想那些让她痛苦的事情。
但很快,我发现,连这个她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也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不是有人批评她,也不是有人给她使绊子。恰恰相反,妈妈的工作突然之间变得轻松了。
以前,我们家的晚饭时间,总是不固定的。常常是我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她才从单位里,带着一身疲惫和满脑子的数据回来。而那段时间,每天下午五点半,天还没擦黑,她就已经准时地出现在了家门口。
她不再需要加班,也不再把那些厚厚的文件袋带回家。我们家的那盏40瓦的台灯,晚上亮起的时间越来越短。
起初,我还有些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她有更多的时间陪我了。但很快,我就发现,一个清闲下来的妈妈,比那个忙得脚不沾地的妈妈,更让我感到不安。 她有了大把的时间。她会把家里本就已经一尘不染的地板,拖上三四遍;会把我所有的衣服,不论新旧,都拿出来,重新洗涤、晾晒、熨烫、叠好。
她甚至开始研究起了各种复杂的菜式,照着一本不知从哪儿来的、名叫《家常菜谱500例》的书,尝试着做一些比如糖醋里脊、鱼香肉丝这样需要复杂工序的菜。
我们家的饭桌,前所未有的丰盛起来。但屋子里的空气,却前所未有的压抑。
因为妈妈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是没有表情的。她只是在机械地、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去填满那些突然多出来的、大段大段的空白时间。她像一个习惯了高速运转的陀螺,突然被强制停了下来,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只能徒劳地、用一种更剧烈的方式,在原地空转。
我开始怀念以前那些,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我说话,一边在草稿纸上飞快地计算着什么的夜晚。虽然她很忙,但那时候的她,是有用的,是被需要的。 而现在,她像一个被放逐到了孤岛上的人,拥有了大片的、无边无际的时间,却不知道该用它们来做什么。
我能感觉到,她正在慢慢地枯萎。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舅舅程伟正坐在我们家客厅里。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而是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妈妈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做着饭。
舅舅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用一种担忧的语气问我:“晨晨,你妈……最近在单位,是不是不顺心啊?”
我摇了摇头。
“那就怪了,”舅舅挠了挠头,脸上满是困惑,“我听棋牌室的老张说——他儿子就在你们局办公室开车——他说,以前啊,你们吕局长三天两头就要点名找我姐去办公室谈工作,有时候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可最近这几个月,一次都没叫过。局里那个什么最要紧的”税改成果汇报“小组,也没让她进。老张他儿子说,现在局里最红的,是那个新来的王大学生,吕局长到哪儿都带着他……” 舅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只觉得,有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我的脚底,一点一点地,爬了上来。
那天晚上,舅舅程伟最终还是被妈妈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默,给“请”走了。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走的时候,连晚饭都没敢留下来吃。
我们家的空气,在那之后,陷入了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但奇怪的是,就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寂静之上,我们家属院,乃至整个县城的生活,却像一锅被烧开了的水,突然变得喧嚣、嘈杂,充满了各种各样新鲜、荒诞,又让人眼花缭乱的事情。那段时间,我的注意力,被这些接踵而至的、看似与我们家毫无关联的热闹给彻底地吸引了过去。
第一件大事,是从我们家属院那几棵巨大的香樟树开始的。
一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刺耳的、“嗡嗡嗡”的电锯声给吵醒了。我从窗户往外看,看到几个穿着园林绿化工作服的工人,正在砍我们院子里那几棵比我们楼还要高的香官树。那几棵树,从我记事起就一直长在那里,夏天为我们遮挡烈日,秋天落下一地金黄的叶子。
家属院里的退休老人们都急了。他们围着工人,七嘴八舌地质问为什么要砍树。带头的工人,很不耐烦地拿出了一张盖着红章的文件,说这是“县里统一规划,创建文明卫生城市”,这些老树树根乱长,破坏下水道,而且遮挡光线,容易滋生蚊虫,必须全部砍掉,统一换成“美观大方”的冬青和灌木。
老人们说不过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巨大的、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的树干,在一阵阵令人牙酸的电锯声中轰然倒下。
那一天,我们家属院,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刺眼的、毫无遮挡的阳光之下。
第二件大事,是关于“网络”。
林海峰的爸爸,那个有钱的林老板,在我们县城里,开了第一家网吧。就在我们学校附近,以前是一家倒闭了的录像厅。
那地方,成了所有男孩的天堂,和所有家长的噩梦。每天放学,都有成群结队的、穿着校服的男生,像着了魔一样,涌进那个挂着“冲浪E族”招牌的、昏暗的门洞里。里面,总是传来激烈的、电子合成的枪炮声和厮杀声。
林海峰,理所当然地,成了那里的国王。他不再需要来学校,就能维系他的权威。谁想玩最新的游戏,谁想在他的战队里混个位置,都得去网吧里,孝敬他几瓶可乐,或者一包红塔山。
而曾文静的爸爸,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曾老师,则成了抵制网吧运动的、最激烈的旗手。他会在家长会上痛心疾首地,控诉网络游戏是“电子海洛因”,会毁掉我们这一代人。他甚至还写了好几封信,投到县里的教育局和报社。 但这一切,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那家名叫“冲浪E族”的网吧,生意越来越红火。而曾老师,则因为他这种不合时宜的固执,成了很多家长和老师在背后议论的、一个跟不上时代的老古董。
那段时间,我们县城,就像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舞台。砍树的,下岗的,上网的……各种各样的人,带着他们各自的悲欢、欲望和挣扎,匆匆地,在我的眼前,上演着一幕幕的活剧。
我像一个贪婪的、初出茅庐的观众,被这些眼花缭乱的剧情,给彻底地吸引了。以至于,我几乎都快要忘记了,我们家那片小小的、看似平静的舞台上,也正在酝酿着一场,无人观看的、更深刻的风暴。
妈妈依旧清闲。那种被架空的、无所事事的日子,像一层厚厚的、不透气的青苔,慢慢地,爬满了我们家所有的时间缝隙。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用疯狂的家务来对抗空虚。她似乎……习惯了。
在那片属于外部世界的、喧嚣的背景音之下,我们家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极其古怪的、充满了矛盾的新常态。
妈妈嘴上,再也没有提过吕叔叔。他的名字,连同那本厚厚的《复活》,都像被施了某种沉默的咒语,从我们家的日常对话里,彻底消失了。她对我,甚至比以前管得更严。她会仔细地检查我的每一份作业,会因为我一个字写得潦草而让我重写半页。
我们家的晚饭时间,开始悄悄地,向后推迟了半个小时。从五点半,变成了六点。
起初我没有在意。直到有一次,我饿得厉害,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还不做饭。她正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杂志,听到我的话,头也不抬地说:“等天黑透了再做,凉快。”
我知道,她在撒谎。
因为我们家那扇朝北的窗户,正好能看到税务局大院的门口。而每天傍晚六点钟左右,那辆黑色的、四个圈圈的奥迪车,都会准时地,从那扇大铁门里,缓缓地驶出来。妈妈并不是在等天黑,她是在等那辆车。她想知道,他今天,有没有加班。
她从不承认。如果那天奥迪车准时出来了,她就会立刻站起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走进厨房,叮叮当当地开始做饭,心情似乎也会好一些。如果那辆车迟迟没有出现,她脸上的那层冰霜,就会结得更厚,那晚的饭菜,也总是会咸得发苦。
我们家的电视机,在那年秋天的一场雷阵雨后,彻底坏掉了。屏幕上,只剩下一片永恒的、沙沙作响的雪花。舅舅程伟来看过一次,拆开后盖,鼓捣了半天,最后摇着头宣布,是里面的显像管烧了,没得修了。
妈妈于是开始有了新的习惯。她会在晚饭后,带着我,去家属院外面那条新修的、沿着护城河的滨江路上散步。那条路是县里最新的形象工程,路灯很亮,路面很宽,是县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晚饭后最喜欢聚集的地方。我常常能看到我们学校的校长,或者县医院的院长,腆着肚子和他们的夫人们在那里不紧不慢地走着。妈妈很讨厌那个地方,以前总说那里的人太吵、太爱显摆,但那段时间,她却一反常态地,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带着我去那里走上两圈。
她会给我买一根棉花糖。她自己什么也不要,只是拉着我的手,在那条灯火通明的路上慢慢地走着。她的步子很慢,眼睛也不像是在看风景,目光总是在那些同样在散步的人群中,来回地、不着痕迹地扫视着。我知道她在找谁。
我们走了很多天,都没有遇到。直到有一次,我们真的,“偶遇”了。 那天晚上,我们正走着,我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熟悉的高大背影,正站在河边的护栏旁,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留着大背头的男人在说着什么。是吕叔叔。我看到妈妈的脚步瞬间就慢了下来,她的手心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冷的汗,连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她假装在看旁边花坛里的月季花,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方向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
就在我们离他们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吕叔叔似乎是谈完了事情。他和大背头男人握了握手,然后转过身,正好和我们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看到吕叔叔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就恢复了那种我熟悉的、温和而又带着距离感的笑容。他主动地朝着我们走了过来。“程蕾同志,”他点了点头,语气是那种纯粹的、领导对下属的客气,“带孩子散步啊?” “……是,是啊,吕局长。”妈妈的声音有些发紧,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您也来散步?”
“嗯,跟招商局的刘局长,随便聊聊工作。”他轻描淡写地说,然后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晨晨又长高了啊。最近学习怎么样?那本《复活》,看完了没有?”
他记得那本书。我看到妈妈在听到这句话时,那双一直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眼睛里,瞬间就涌上了一层水汽。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才没让那层水汽凝结成泪珠。
“还在……还在看。”她替我回答道,声音嘶哑。
“嗯,好书,要慢慢读。”吕叔叔点了点头,然后就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的下属一样,又客气地对妈妈说,“行,那你们继续逛吧,我先回去了。”他说完,就真的转身,迈开步子,朝着另一个方向不紧不慢地走了,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他就那么走了,留下妈妈一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冰冷的雕像。
我看到,她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决绝的背影,那双刚刚涌起水汽的眼睛里,所有的光都一点一点地、彻底地熄灭了。她只是牵着我,转过身,默默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在那条灯火通明的、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滨江路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妈妈那所有口是心非的矜持,所有煞费苦心的偶遇,在那句客气而又疏远的“程蕾同志”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她输了。在这场无声的、关于谁先低头的战争里,她输得一败涂地。
(9)
那个冬天,我们县城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冒出了很多穿着红色马甲、推着崭新自行车的年轻人。他们的自行车后座上,都绑着一个印着中国邮政字样和一只绿色大雁的、方方正正的绿色铁皮箱子。
他们是新出现的邮递员,送的却不是信,而是一种名叫特快专递的东西,据说,能把一份文件,在一天之内,从省城送到我们这个小县城。
我们家属院里的人,都觉得这东西又贵又没用,有那个钱,打个长途电话不就什么都说清楚了?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们家成了这栋楼里,唯一一个,会收到这种绿色铁皮箱子光顾的住户。
滨江路那次惨败的偶遇之后,妈妈像一个被戳破了所有幻想的气球,迅速地、无可挽回地,干瘪了下去。她不再去那条灯火通明的路上散步,也不再刻意地推迟晚饭的时间。她似乎彻底放弃了所有徒劳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努力。 她迷上了十字绣。她没有选择那些寓意着家和万事兴的牡丹,而是从一本不知从哪儿来的、很高级的杂志上,描摹下了一幅极其复杂的图案——一个穿着芭蕾舞裙的、孤单的女孩,正踮着脚尖,在悬崖边上,迎着月光,独自旋转。 那幅十字绣成了她新的战场。她把她所有无处安放的时间、精力,和那些无法言说的、翻涌的情绪,都一针一线地,倾注了进去。她的手常常被细密的针尖扎出细小的血珠。她只是看一眼,然后把血珠吮掉,继续面无表情地绣着。 而就在她几乎快要把自己,也绣成画里那个孤单的舞女时,那个穿着红色马甲的年轻人,第一次,敲响了我们家的门。
他送来一个厚厚的、印着特快专递字样的文件袋。收件人,是妈妈的名字。 我看到妈妈在签收时,那双因为长期捏针而指尖有些发红的、漂亮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很久,才慢慢地拆开了那个文件袋。
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什么信件或礼物,而是一叠厚厚的、关于“企业所得税汇算清缴”的、最新的文件汇编和政策解读。文件的首页,夹着一张小小的、打印的便笺,上面只有一行很公式化的话:
“程蕾同志:此乃省局最新下发材料,关系到我县年底税收任务能否完成的重点工作,望认真研读,并于下周三前,提交一份学习心得及工作建议。——吕茂军”
我看不懂这短短几行字背后的深意。
我只看到,妈妈看着那张便笺,看着那个熟悉的、苍劲有力的签名,那双死水般平静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重新亮起来。
那不是喜悦,也不是激动。
那是一种……一个快要溺死的人,被重新允许浮上水面呼吸时,那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她没有说话。她只是把那张小小的便笺,仔仔细细地,从文件上撕下来,然后,把它夹进了那本厚厚的《复活》里,夹在了她看过无数遍的、玛丝洛娃获得救赎的那一页。
从那天起,特快专递成了我们家新的访客。每隔几天,那个穿着红色马甲的年轻人,就会送来一个新的、厚厚的文件袋。妈妈的生活,重新被工作填满了。她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在灯下奋笔疾书的、一丝不苟的税务干部。
而我,则在那段看似恢复了平静的日子里,迎来了我童年中,最快乐,也最“富有”的一段时光。
这都要归功于一种从广州传过来的、名叫四驱车的玩具。
那是一种需要自己动手组装的、带着马达和电池的、可以跑得飞快的塑料赛车。一夜之间,它就取代了玻璃弹珠和拍画片,成了我们学校所有男生之间唯一的硬通货。
拥有一个龙头凤尾的底盘,或者一颗猎豹马达,远比期末考试考了双百,更能赢得同学的尊敬。我们学校门口那家小小的文具店,也紧急地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搭起了一条塑料的、高低起伏的专业跑道。每天放学,那里都围满了男生,空气中充满了马达刺耳的“嗡嗡”声,和塑料车壳碰撞的“啪啪”声。
林海峰,理所当然地,拥有了全校最豪华的车队。他的车,都是他爸爸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田宫原装正品,光一个车壳,就比我们买一整辆奥迪双钻还要贵。他的工具箱里,塞满了各种我们闻所未闻的秘密武器——镀金的导电片、滚珠轴承、甚至还有一小瓶专门给马达降温的、带着奇怪香味的神仙油。
他看不起我们这些玩着盗版车、用着最廉价零件的土鳖,而我们,也满足于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享受着那种纯粹的、关于创造和竞赛的快乐。他像一个孤僻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技术大师。他会一个人,在跑道边上,蹲上一整个下午,反复地,调试着他赛车上某个齿轮的咬合度。他看我们的眼神,不再是轻蔑,而是一种更纯粹的、属于工程师的、不屑一顾——他觉得我们这些只会把零件随便装起来的菜鸟,根本不配和他讨论技术。
而我,也拥有了我人生中第一辆属于自己的四驱车。
那是我用整个暑假,帮邻居王阿姨跑腿买菜,换来的零花钱,买的一辆最便宜的冲锋战神盗版车。
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照着说明书,笨拙地,把那几十个细小的零件,一点一点地,拼装了起来。当我把电池装上,按下开关,看到那四个小小的轮子,在我的手心里疯狂地转动起来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创造的喜悦,充满了我的内心。
那辆蓝色的、粗糙的、甚至连贴纸都贴歪了的塑料赛车,成了我那段时间里最好的朋友。
而曾文静,则成了我唯一的“后勤部长”。她对这种打打闹闹的男生游戏毫无兴趣。但她会在我因为一个零件装反了而急得满头大汗时,用她那双比我灵巧得多的手,帮我把它撬下来。她也会在我因为又输给了别人而垂头丧气时,递给我一块糖。
她说:“输了就输了嘛,不就是个玩具吗?你上次语文考试,作文不还是全班第一?这不就够了?”
那段时间,阳光很好。我们三个人,以一种奇特的、井水不犯河水的方式,共享着那个小小的、被跑道和蝉鸣声充满了的校门口。林海峰在他的世界里,追求着极致的速度。而我和曾文静,则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分享着朴素的、笨拙的快乐。
我几乎都快要以为,生活,就会在马达的嗡嗡声和奶糖的甜味里,一直这样,平淡而又快乐地继续下去了。
但生活,终究不是一条可以无限延伸的、平坦的四驱车跑道,这份脆弱的平衡,是被一张贴在学校门口文具店墙上的、红色的海报打破的。
海报是用最醒目的红色纸张打印的,上面写着“飞驰杯全县青少年四驱车公开赛”。主办方是我们县的工人文化宫。比赛的奖品,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冠军,可以得到一辆最新款的、原装进口的田宫旋风冲锋,还有整整一套的改装升级零件。
那辆旋风冲锋,就像一个传说。它的底盘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精密复杂的结构,它的车壳,带着一种充满未来感的、漂亮的流线型。据说,它什么都不用改,就能轻松跑赢我们这些改装得乱七八糟的盗版车。
那张红色的比赛海报,像一颗烧得发红的石子,落进了我们校门口那潭平静的水里。我也没能免俗。我把那辆蓝色的冲锋战神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每一个齿轮都用妈妈的缝纫机油润滑过,每一个触点的铜片都被我用橡皮擦得锃亮。可我知道,这都是徒劳。它那颗虚弱的、不知名姓的马达,决定了它永远也跑不过那些装备了猎豹或者雷虎的赛车。
我需要三十块钱。这个数字,我是在心里,用铅笔,一笔一划地,悄悄算出来的。一颗猎豹马达,十八块。一套最便宜的、带轴承的塑料导轮,十二块。 那天晚上,妈妈的心情看起来很好。她没有看那些文件,也没有绣那幅十字绣。她只是坐在桌边,就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清洗着她换下来的丝袜。她最近穿得最多的,是那种浅灰色的,带着细密竖条纹的款式。我听见她说,这种袜子不显脏,也比肉色的结实。
她把袜子放在专用的搪瓷脸盆里,倒上一点点洗衣粉,用她那双漂亮的手,轻轻地、反复地揉搓。白色的泡沫,顺着她洁白的手腕,缓缓地往上爬。那动作,不像在洗一件脏东西,更像是在保养一件珍贵的、易碎的艺术品。
洗完后,她把袜子晾在卫生间里那根专门牵出来的细铁丝上。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她“呀”了一声。
我凑过去看。原来是其中一只袜子的脚踝处,不小心被她自己的指甲,勾出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细的银丝。那道银丝,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道小小的、精致的伤口。
我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叹一口气,然后把它收起来,等有空的时候,用针线,小心地把它缝补好。
但她没有。
她只是拿着那只勾破了的袜子,在灯下,端详了很久。她的眉头,微微地蹙着,像是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一种奢侈的烦恼。
过了一会儿,她从挂在墙上的那个竹编的针线笸箩里,拿出了针和线。 她没有去拿那些五颜六色的、用来补衣服的棉线。她从笸箩的最底层,翻出了一个小小的、缠在白纸板上的线圈。那上面的线,是透明的,比头发丝还要细,在灯光下,几乎看不见。妈妈说,这叫尼龙线,是她以前在纺织厂工作的同事送给她的,专门用来补这种最娇贵的袜子。
她戴上那枚黄铜顶针,就着灯光,开始缝补那道小小的、银色的伤口。 她的动作,比绣那幅悬崖边的芭蕾舞女,还要专注,还要小心翼翼。那根细细的针尖,在她白皙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上下翻飞。她的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生怕一口气,就会把那根脆弱的尼龙线给吹断。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那个瘦削的、微微弓起的背影。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墙上那只老旧的石英钟,在发出“嘀嗒、嘀嗒”的、不知疲倦的声响。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关于马达的、吵闹了很久的念头,就那么突然地安静了下来。
我忽然觉得,我那辆蓝色赛车所渴望的、那三十块钱的轰鸣,在妈妈此刻,指尖上这根安静的、几乎看不见的尼龙线面前,显得那么的喧嚣,那么的……不懂事。
(10)
我第一次走进“冲浪E族”,说起来,还跟曾文静的爸爸有点关系。
那是个星期三的下午,学校组织作文竞赛,曾老师是评委。为了让我们写好《我的家乡》,他布置了一个作业,让我们去县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查查县志。我们县的图书馆,一共就两台能上网的电脑,慢得像两个快要断气的老头。我排了半天队,轮到我时,那台机器却怎么也连不上网了。
我们班的李凯当时也在,他碰了碰我的胳膊,说,去网吧查,快得很。他还说,他请客,就当以后作文借他抄抄。我心里想着,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一个正当的理由,于是就跟着他,第一次走进了那个挂着霓虹灯招牌的门洞。 网吧里的空气,和我之前闻过的所有味道都不同。那是一种混杂了很多人汗味、烟味和泡面味的、闷热而又浑浊的气味。键盘的“噼啪”声和鼠标的点击声,汇成一片密集的、永不停歇的雨。我很快就查到了我想要的资料,密密麻麻地抄了半个本子。可李凯却早已沉浸在刀光剑影之中,嘴里还念念有词。我不好意思催他,就在那个昏暗的、只听得见鼠标和键盘声的世界里,等着。
等得久了,我就有些尿急,想去上个厕所。
我看到网吧最里面的厕所门口,围着好几个我不认识的高年级男生。他们没有进去,而是鬼鬼祟祟地,把耳朵贴在厕所那面又湿又滑的瓷砖墙上,一个个脸上都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神秘的笑容。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走过去,也把耳朵轻轻地贴在了那面冰冷的、沾着水汽和污垢的瓷砖墙上。
墙体很厚实,冰凉的触感,顺着我的耳廓,一直传到心里。墙那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又像是从一台信号不好的老旧收音机里传出来的。
起初,我只听到一种很沉闷的、很有节奏的“砰、砰”声。那声音不响,但很有力,像我们家属院里的王木匠,在用一把大木槌,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一根泡过水的木头。每一次撞击,都带着一种沉闷的回响。那声音很有规律,隔一会儿,就响一下,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巨大的心脏,在墙的另一边,缓慢而固执地跳动着。
就在这单调的“砰砰”声之间,夹杂着一些更细微、更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一开始以为她在哭。那声音很细,带着一点点鼻音,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但仔细听,又觉得不对。我见过妈妈哭,见过邻居王阿姨因为丢了钱而哭,她们的哭声,都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能拧出水来的悲伤。可墙那边那个女人的哭声,却很飘忽,很短促,像是被人捏着嗓子,硬挤出来的。她哭一下,就会停顿一下,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像是叹气,又像是打哈欠一样的、拖得很长的“嗯……”声。
更奇怪的是,她那断断续续的哭声里,还夹杂着笑。
那也不是我们平时听到的那种开心的笑。那笑声,是从她的喉咙深处,被什么东西给逼出来的,又尖又细,像我们家那只老猫,被人不小心踩到了尾巴时,发出的那种又惊又怒的叫声。她“咯咯”地笑几声,笑声就会突然断掉,变成一种压抑的、小声的呜咽。
哭声,笑声,叹气声,还有那种沉闷的、永不停歇的撞击声,就这么混杂在一起。我听不懂那代表着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声音里,有一种东西,让我的脸颊发烫,心跳也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那声音,不像我们这个世界里任何一种我熟悉的声音。它像是一种秘密的、只在夜晚和暗处才会发生的、属于成年人的语言。
就在我准备把耳朵挪开的时候,旁边那个留着小胡子的、高年级的男生,仿佛看穿了我的茫然,他转过头,对我挤了挤眼睛,脸上带着一种传授秘籍般的、油滑的笑容。
“小子,”他压低声音,那声音,和他脸上的胡子一样,带着一种故作成熟的粗糙,“听傻了吧?这叫”叫床“。墙那边,有个男的,在”干“一个女的呢。”
他把“叫床”和“干”这两个字,说得又快又含糊,但那语气里的得意和炫耀,却像一把油腻腻的刷子,瞬间就把我刚才那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给刷上了一层肮脏的、具体的颜色。
另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也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用胳膊肘捣了捣那个小胡子男生,说:“行了,别跟这小屁孩说这些。你看他那傻样,懂个屁。” 他们的对话,像两只苍蝇,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听不懂他们说的每一个字的确切含义,但我能从他们那不怀好意的、混杂着轻蔑和兴奋的眼神里,感觉到,那是一种很不好的、关于男女之间,最肮脏、最见不得光的事情。
我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又像是生怕被他们那种油腻的、不怀好意的目光给沾染上,猛地把耳朵从墙上挪开。我的脸颊滚烫,心跳得像胸口揣了一只扑腾的麻雀。李凯还在全神贯注地跟屏幕里的一个红名道士死磕,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我重新坐回那个黏糊糊的皮椅子上,却再也无法像刚才那样安然地等待了。
墙那边那些断断续续的、奇怪的声音,和那几个高年级男生脸上猥琐的笑容,在我脑子里搅成了一锅黏稠的、烧开了的粥。我越是想把它甩掉,那声音就越是清晰,像有无数只小虫子,顺着我的耳道,爬进了我的脑子里。
我突然就想起了我们家属院里,那只叫咪咪的老猫。
咪咪是只母猫,去年春天的时候,不知道被哪只野猫给搞大了肚子。它怀孕的时候,我们家属院里的孩子,都喜欢去逗它,给它喂吃的。可等到它快要生的时候,它就自己悄悄地躲进了我们那栋楼楼顶一个废弃的、堆满了杂物的角落里,谁也不让靠近。
有一次,我壮着胆子,偷偷爬上去看。我看到它躺在一堆破旧的棉絮中间,浑身都在发抖,嘴里发出着和刚才墙那边那个女人很像的、又像哭又像呻吟的、痛苦的声音。它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抽搐着,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对抗着某种巨大的、看不见的疼痛。
那时候我还小,被那场面吓坏了,哭着跑回了家。妈妈告诉我,说咪咪这是在生小猫,每一个妈妈,都会经历这样的疼痛。
可墙那边那个女人的声音,虽然也带着痛苦,却又和我记忆中咪咪的声音完全不同。那声音里,少了一种属于母亲的、神圣的挣扎,却多了一种我无法形容的、轻浮的、不情不愿的……迎合。
我越想,就越觉得浑身不自在。
天色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完全黑了。网吧里那股混浊的空气,让我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和眩晕。我实在等不下去了,推了推还在奋战的李凯,说我想先回去了。
我和李凯走出网吧时,一股清冷的风吹过来,我那颗狂跳的心,才稍微平静了一些。我看到,“冲浪E族”隔壁那家名叫悦来旅馆的、招牌已经掉了漆的破旧小旅馆门口,静静地停着一辆车。
那是一辆黑色的、崭新的奥迪。车头那四个圈圈,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一层冷冷的、金属的光。我认得这辆车。
我的脚步,一下子就黏在了地上。
我对李凯说我肚子疼,让他先走。然后,我一个人,躲在路边一棵巨大的黄桷树的阴影里,死死地盯着那扇挂着肮脏棉布帘子的旅馆大门。
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就在我的腿已经站得麻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是我想多了的时候,那扇门帘被掀开了。
走出来的,是吕叔叔。他还是穿着那件熨帖的白衬衫,只是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微微的凌乱。
紧跟着他走出来的,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女人。她很年轻,也很白,烫着一头时髦的、大波浪的卷发,嘴唇涂得像刚喝完血一样红。她走路的姿势,也怪怪的,像是没站稳,一只手,很自然地,就搭在了吕叔叔的胳膊上。
我看到,吕叔叔并没有推开她。他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平日里那种温和的、长辈般的慈爱。他扶着那个女人,走到了奥迪车旁,为她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我看着他们,没有感到愤怒,也没有感到解脱。我只是觉得,我好像不小心,看到了一个不该属于我的、成年人的秘密。这个秘密,像一颗又冷又硬的石子,掉进了我的肚子里,沉甸甸的,让我有点喘不过气。
我怀着这种沉甸甸的感觉,往家的方向走去。路上,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跟妈妈解释我晚归的原因。
可当我推开家门时,我发现,我什么也不用解释了。
妈妈就坐在客厅那张掉了漆的方桌旁,没有开灯,只有厨房里透出来的、一点点微弱的光,照在她身上。她面前,摆着我那本摊开的、写满了县志资料的笔记本。
“你去哪儿了?”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那片死寂的海。
“我……我去图书馆查资料了……”我的心一下子就虚了,那个准备好的谎言,说得磕磕巴巴。
“是吗?”她冷笑了一声,站起身,从我身后,把门关上。然后,她走到我面前,我闻到了一股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的、陌生的怒气。“你们班主任,刚才亲自打电话到家里来了。他说,今天下午,有好几个家长都跟他告状,说在”冲浪E族“门口看到我们班的学生了。他还特意问,你有没有按时回家。”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何晨,”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那是我记事以来,她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喊我,“你跟我说实话,你今天,到底去了哪里?”
我看着她那双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我所有的谎言,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只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好,很好。”她点了点头,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其失望的、冰冷的声音说:
“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说完,就转过身,走进了那道挂着小鸭子图案的、半旧的塑料帘子后面。 里面,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我一个人,站在那间昏暗的、冰冷的客厅里,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了的罪人。我心里那个刚刚发现的、能证明妈妈“清白”的秘密,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连一个字,都无法为自己辩解。
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像一场下在我心里的、永不停歇的秋雨。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腿脚都有些麻木了,那水声才停了下来。妈妈从那道挂着小鸭子图案的帘子后面走了出来。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旧家居服,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我熟悉的、不带任何表情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冰冷的暴风雨,从未发生过。
她没有再看我一眼,径直走到厨房,打开米缸,开始淘米做饭。
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挪动着僵硬的步子,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小书桌前,坐下,拿出作业本。可我的眼睛,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面前那片斑驳的、掉了漆的白墙。
那天晚上的饭,是我记事以来,吃过的最沉默的一顿饭。饭桌上,只有我们俩咀嚼食物的、细微的声音,和窗外叶子被秋风吹过的“沙沙”声。妈妈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她的手,很稳,就像平日里,用那把白色陶瓷刀切土豆丝时一样稳。
这种沉默,比任何一顿打骂,都更让我感到窒息。
第二天,是星期四。我一整天在学校里,都魂不守舍。曾文静问我怎么了,我也只是摇了摇头。
放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我像一只被主人赶出了家门的、无处可去的流浪狗,在县城那几条熟悉的、铺着青石板的老街上,漫无目的地,来回地走着。 我走过那家总是散发著陈旧药材气味的老药铺,门前的石阶都被踩得光滑圆润。我又走过那家南货店,一排排油亮的腊鸭和暗红色的香肠,像一队队沉默的士兵,挂在屋檐下,散发著一股咸香又厚重的味道。我沿着这条铺着青石板的老街,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我们县城唯一的那家电影院门口。
电影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微微泛黄的电影海报。海报的颜色有些失真,上面,一个穿着朴素旧毛衣、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女孩,正紧紧地抱着一个比她还小的男孩,她的眼睛很大,像两颗被雨水洗过的黑葡萄,那眼神里,没有海报上常见的、那种属于明星的、亮晶晶的光,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像是要把怀里那个小小的瘦弱的身体,揉进自己骨头里的、又悲伤又坚决的东西。海报的顶上,印着几个字——《我的兄弟姐妹》。
我站在那张巨大的海报前,看着海报上的梁咏琪,突然就想起了妈妈。 我想起她在我更小一些的时候,也曾带我来看过电影。那时的她,还没有这么忙,也没有这么沉默。她会给我买一包五香瓜子,叮嘱我把壳都吐在报纸上。在电影放到最伤感、所有大人都在偷偷抹眼泪的时候,她会伸出那双总是很温暖的手,轻轻地捂住我的眼睛,然后在我耳边,用一种很小很小的、像在说悄悄话一样的声音,告诉我:“别怕,晨晨,后来他们又在一起了。”
我正对着那张巨大的海报发呆,肩膀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我一回头,看到了舅舅程伟那张放大了的、堆满了讨好笑容的脸。他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明显不太合身的蓝色夹克,头发上,还抹了半瓶摩丝,油光锃亮,像一只刚刚偷吃了油的老鼠。
“晨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他不由分说地,就揽住了我的肩膀,“走走走,正好,舅舅带你去看电影!就看这个,听说可感人了,正适合咱们这种有文化的人看。”
我被他半推半就地,拉进了那间散发著一股陈旧的、混杂着霉味和消毒水味的放映厅。
舅舅买了两张票,又奢侈地,买了一大桶爆米花。电影开始了,放映厅里很黑,只有银幕上反射过来的、跳跃的光,照在我们脸上。我没什么心思看电影,满脑子都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
电影的情节,我没怎么看进去。我只记得,里面那个当大哥的,为了给弟弟妹妹凑学费,跑去工地上背水泥。还有一个场景,是那个叫齐思甜的姐姐,在舞台上,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像个天使一样,唱着一首很好听的歌。
我旁边的舅舅,却看得比谁都认真。
一开始,他还抓着爆米花,吃得“咔嚓咔嚓”响。可看着看着,那声音就没了。在放到那个大哥因为打架被抓进派出所时,我听到身边传来一阵压抑的、小声的抽泣声。
我扭头看去,在银幕那微弱的反光里,我看到舅舅,那个平日里总是油腔滑调、游手好闲的舅舅,正用他那件崭新的、蓝色夹克的袖子,偷偷地、用力地抹着眼泪。
他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对他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第一次发现,在他那副总是嬉皮笑脸的、不着调的面具下面,原来也藏着一些柔软的东西。
电影终于演完了,放映厅里的灯亮了起来。舅舅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了的桃子。他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对我说:“妈的,这电影……拍得还真不错,就是有点费眼泪。”
我们走出电影院时,天已经快黑了。夕阳把天边烧成了一片橘红色。
舅舅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要去棋牌室,而是带着我,在路边的一个小馄饨摊上,坐了下来。
他给我要了一碗大份的,他自己,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瓶小小的、扁扁的二锅头,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馄饨的热气,在我们俩之间,蒸腾起一片白色的、模糊的雾。
“晨晨,”他喝了两口酒,脸颊有些发红,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了,“你妈她……不容易。”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馄饨。
“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他又喝了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自嘲般的苦涩,“觉得我没本事,就知道瞎混。可我……我也有我自己的难处。”
他看着远处那片即将被夜色吞没的、橘红色的天空,眼神有些飘忽。“你外公生病那次,我掏不出来钱,我不是不想掏,我是真没有。我那时候就对自己说,程伟啊程伟,你他妈就是个废物。你姐一个女人家,在城里,撑着那么大一个家,你呢?”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打牌而指节有些粗大的手,沉默了很久。 “那天,你妈一个人,从乡下那些亲戚家借钱回来。她没哭,也没骂我。她就把那些借来的、带着鸡屎味儿的毛票,一张一张地,铺在桌上,用字典压平。我当时就站在旁边,看着她那个背影,我心里……”他顿住了,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地,把某种情绪给咽下去。
“我心里就想,以后,我再也不能让她这么累了。”
他说完,就拿起那瓶二锅头,仰起脖子,把剩下的小半瓶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气,让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
我默默地,把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往他那边,推了推。
他没有吃。他只是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用一种极其认真的、甚至带着一丝郑重的语气,对我说:
“晨晨,你听舅舅说。”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拿起那瓶已经空了的二锅头,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回桌上。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成年人特有的疲惫和清醒。
“你妈这个人……她就像咱们小时候玩的那种风筝。”他说,声音很低,像怕被邻桌的人听见,“她自己呢,是那个纸糊的、画得很漂亮的鸢儿,老想着往天上飞,飞得越高越好,让所有人都看着,都夸她漂亮。”
他顿了顿,用筷子尖,蘸了点碗里剩下的馄饨汤,在油腻腻的桌子上,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以前啊,你外公还健康的时候,那根拽着风筝的线,是攥在她自己手里的。她想飞多高,飞多远,她自己说了算。风大了,她知道收一收线;没风了,她也懂得落下来,不丢人。”
“可现在……”他看着桌上那道很快就渗进油污里、不见了的水痕,摇了摇头,“现在这根线,不在她手里了。线那头,攥在别人手里。攥在那个……开小轿车的局长手里。”
我的心,猛地一沉。
“人家想让你飞,你就得飞。人家松一松线,你就觉得天都宽了,海阔天空了。人家要是觉得你飞得有点野了,或者看腻了,他只要把手里的线,那么轻轻一拽……”他做了一个收紧拳头的动作,眼神变得异常锐利,“那风筝,不管在天上飞得有多风光,还不是得乖乖地、一头栽下来?”
“栽下来,还不能抱怨。因为人家会跟你说,我这是怕你飞丢了,是为了你好。”
舅舅的那番话,我其实听得不太明白。
什么风筝,什么线,什么栽下来……这些词,像我们家那台老旧的莺歌收音机,在天气不好时,从喇叭里传出来的、混杂着“刺啦”声的、含糊不清的句子。我没能抓住它的全部意思,但那调子里的悲凉,却像一根潮湿的、冰冷的绳子,悄悄地勒住了我的脖子。
我低下头,假装很认真地,在挑碗里那些已经泡得发白了的馄饨皮。我用勺子,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捞起来,再放下去,捞起来,再放下去。馄饨汤已经不怎么热了,一圈浑浊的油花,像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浮在碗面上。我看到我自己的脸,就在那圈油花里,晃晃悠悠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像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可笑的小丑。
“你妈她……她心里,是敬着那个人,怕着那个人,也……也指望着那个人。”舅舅的声音,几乎低到了尘埃里,带着一种难以启齿的苦涩,“她觉得,只要自己这个风筝,飞得够漂亮,够听话,没准哪天,那个放风筝的人,就把她当个宝,领回家去了……”
他没有再往下说,只是端起那碗我已经推给他的、半凉的馄饨,大口大口地,连汤带水地喝了下去,像是在吞咽着什么说不出口的苦水。
喝完后,他用那件新夹克的袖子,重重地抹了抹嘴。
“晨晨,舅舅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去恨谁,也不是让你去跟你妈嚼舌根。你还小,这些事,你掺和不起。”他看着我,那双因为喝酒和流泪而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也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清醒的无奈。
“我就是想让你明白,你妈她……她现在是那个在天上飞着的人,她看不见自己有多危险。你呢,是那个在地上跑的,你离得近,看得清。”
“以后,多陪陪她。她要是哪天,又想往那云彩里钻,你就……你就拉拉她的衣角。她要是哪天,被风刮得找不着北了,你就……你就站在原地,让她能看见,家在哪儿。”
他说完,就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扔在桌上,沙哑着嗓子说:
“走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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