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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带雨 (10-17)作者:EOD - 长篇色情小说

[db:作者] 2025-11-11 18:25 长篇小说 1100 ℃

(十)太贵了,折寿

临走时章柳掐准了不会迟到的点儿,时间紧张,一下公交她便飞奔扑向林其书的店,等她气喘吁吁地推开玻璃门,却没看见想见的人,只有几个店员,还有那天跟林其书谈话的女的,大约是这家店的店长。

店长见她来了,从柜台后面招招手示意她进去,两人进了后厨旁边的一个小房间,看起来是更衣室,店长提起两个袋子递给章柳,说:“你换上试试,两个不一样的码数,看哪个合适。”

她说完就要退身出去,章柳忙叫住她,问:“林其书呢?”说完自觉有些不妥,这店长应当算是林其书的下属,当着她下属的面直呼她名字,似乎不大合礼数。

店长也愣了一下,说:“她去出差了。”

章柳问:“今天走的吗?”

店长说:“下午走的,大概四点钟。”

章柳低下头说:“好。”

袋子里是羽绒服,和棉服的手感差别明显,颜色不一样但款式相似,都堪堪遮过膝盖,背一个大帽兜子,帽檐的毛条细密丰软,半张脸都被藏进去。

章柳分别试过,粉色的一件正正好,蓝色的一件略微大了。她在狭窄的换衣间上下摸索,又脱下来翻来覆去地找,找半天都没看见吊牌在哪,只在胸口上有一个刺绣的商标。

章柳掏出手机打开淘宝搜了一下,点进品牌旗舰店找到了一样的款式,蓝色的1399,粉色的便宜点,1299。

章柳把两件衣服脱下,小心迭好放回袋子,走出换衣间。店长看见她,讶异道:“两件衣服都不合适?”

章柳不说话,只摇头,把两个袋子递还给她,吭哧了半天才说:“太贵了,太贵了。”低于五百她就收了,可能雷子说得对,这点钱对林其书来说算个屁,但章柳穷惯了,一千多的东西她只想供着,不想穿着。

店长露出为难的神色。

章柳连忙说:“我给她打电话说。”她掏出手机来想打电话,却发现离上班时间只差两分钟了,两下里纠结一会儿,只好和店长别过,提着两个袋子先去上班。

上班的两个小时里心乱如麻,差点把菜给丢到地上,幸好被跳舞的姐姐扶了一把才没出事故。这姐姐来自一个东欧小国,金发棕眼宽下颌,每天穿一个深绿色的露背裙,跳不知道什么舞,此时神情忧虑,用英语慢慢地问她:“你不舒服吗?”

章柳一看见漂亮女人就发怵,结巴了两句只蹦出一个“ok”。

终于挨到下班,章柳没去吃饭,蹲在柜台角落给林其书打电话。

林其书很快就接了,说:“章柳?”

章柳本来备好了台词把衣服退回去,听见她叫自己,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把台词忘了个精光,迟疑片刻,她问:“老板,你怎么出差了呢?”

林其书笑道:“赚钱啊,还能干嘛。”

章柳:“你去哪儿了?”

林其书说就在邻市,一座新商场正在招商,她来考察一下。

章柳说:“我也想去,你下回带着我吧。”

林其书:“净胡说八道,你不是快期末考试了?”又问,“羽绒服合适吗?”

章柳:“不合适。”

林其书:“都不合适?小了还是大了,还是不好看?”

章柳:“好看,照镜子的时候,我都不知道里面那个女孩子是谁。”

林其书没听懂,说:“尺码不合适就再换。”

章柳说:“太贵了,我的命压不住这么贵的东西,折寿。”

林其书的语气变得严厉,斥责她:“胡说什么!”

章柳被骂,瘪着嘴不说话。

林其书说:“别让我再听见你说这种话,章柳。”

章柳小声:“怎么这么迷信。”

林其书一字一顿地叫她:“章柳,你听见了吗?”

章柳只好说:“听见了听见了!”

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她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把衣服退回去了。

林其书问她:“哪件不合身?”

章柳老实回答:“蓝色那件。”

林其书:“大了?”

章柳:“有点。”

林其书:“你给那个店长,把蓝的退了。我给你点钱,你去买双鞋,我看你那双运动鞋也够呛能保暖。”

章柳连忙说:“我不要!”

林其书:“你不冷?”

章柳一顿,说:“我让我妈给我寄了,明天就到了。”

林其书说:“行,今天又降温了,别坐公交,打车回去吧。”

章柳感觉自己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说:“好。”

去店里把蓝色的还给店长,章柳把粉色的那件换上了身,跟周身所有东西保持距离,小心翼翼地走出店门。思量再三,她还是打了车,虽然心疼钱,但她更不能接受挤在公交上被弄脏衣服的可能性。

夜晚风雪交加,章柳终于不必再缩成一颗西瓜虫行进,揣着兜回到宿舍,刚要上床就被叫住了,舍友说:“章柳!你去逛街了?咋没叫着我们呢。”

章柳摸不着头脑:“我没逛街啊。”

舍友:“你网上买的?”她还在泡脚,伸手摸了摸章柳的羽绒服,说,“还挺好看的,多少钱啊?”

章柳一惊,脑子里冒出之前舍友八卦别人被包养时说的话,连忙应道:“嗯,嗯,网上买的。”

舍友又问了一遍:“多少钱?”

舍友是知道她家境情况的,章柳随口编了个数字:“三百多吧。”

“三百多?”这下另一个舍友也被吸引过来了,堵住她上下打量几遍,也上手摸了把面料,“在哪家店买的啊?我也想买个羽绒服,但我听说现在羽绒有很多都是假的,你这件保暖吗?”

章柳赶紧摇头:“不怎么样,我感觉也是假的,三百多能买到什么好羽绒服。”

舍友说:“还是得线下买,试穿一下。”章柳连忙点头应和。

洗漱完上了床,章柳在手机上问林其书:“老板,你啥时候回来啊。”

林其书回她:“两三天就回了。”

章柳:“你那里下雪了吗?”

林其书:“早上下了点,现在停了。”

章柳忽然道:“好想你。”

林其书说:“前天不才见过?”

不只见了,还打了一顿。不知怎么,两人虽遥遥相隔,章柳却像是能看到林其书的表情似的,她想,林其书现在一定是微微笑着的,即使才相识几日,她却已经熟识了那种微笑,嘴唇抿着,眼睛半阖着向下看,既温柔,又淡漠。

章柳说:“前天晚上见了,昨天早上就开始想了。”话说得粘粘乎乎,她倒也不害臊,只是这消息发出去却没有回应,等了几分钟林其书也没说话。

章柳的头皮有些发麻,左右犹豫半晌,她说:“老板,你怎么不说话了。”

还是没回答。

章柳说:“其实我胡说的,没有那么严重。”

“意思是没怎么想你,毕竟我们才认识了几天。”

“老板,你不喜欢粘人的?”

“我不算是粘人的那种,我就是喜欢胡说八道。”

“我觉得不管是什么关系,两个人之间都得保持距离。”

“有的被动太粘人了,我看了都嫌烦,我不是那种的。”

“但是有的主动太冷漠了,太冷漠了我也受不了。”

“老板你觉得呢?”

“老板你是不是睡着了?”

最后一个疑问句发出去,章柳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看着满屏幕的蓝色气泡,突然脑子一炸,连忙撤回消息。

可惜为时已晚,两分钟的限制早就过了。

好在没过几分钟林其书就复活了,发来消息说:“手机冻关机了,刚回酒店充上电。”

章柳回答:“喔。”

林其书的手机是苹果13,章柳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冲去美国苹果总部,把库克斩于刀下。

林其书估计在看上面那么多条都说了什么,果不其然,她很快就做出了回复,说:“小柳,不要乱想。”

章柳:“我没有乱想,都是随口说的。”她一边打字,一边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真荒谬。

林其书倒也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说:“衣服保暖吗,冷不冷?”

章柳:“不冷,质量很好。”

林其书说:“那就好,温度还要降,别冻坏了,鞋子买了吗?”

章柳:“买了。”

林其书继续絮叨了几句,嘱咐她不要心疼钱,不要忘记复习期末考试,最后赶章柳赶紧去睡觉,两个人结束了聊天。

第二天,第三天,大雪时下时停,天地之间茫茫一片,而章柳感冒了。

大约不是流感,打喷嚏流鼻涕,体温倒是连三十七也没过。周末不必上课,章柳病歪歪地熬了半日,鼻涕纸扔了一垃圾筐,喝干了水也懒得下床去拿,整个呼吸系统都仿佛连旱了几日似的,她打心底里委屈极了,有种被世界亏欠的感觉。

章柳生气似的跟林其书说:“我生病了!”

林其书问:“怎么了?”

章柳给她发语音,因鼻塞而嗓音喑哑,说:“我感冒了,好难受。”

林其书说:“发烧了吗?”

章柳说:“三十九度多。”

林其书:“怎么回事?去医院了吗?是流感?”

看她着急,章柳不禁窃喜,道:“没有,没有力气去。”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了一会儿,林其书说:“今晚就回去,你舍友呢?让舍友带你去医院。”

章柳恃病而骄:“我不去!我不想去。”

林其书:“章柳,现在是任性的时候吗?”语气似乎蕴着怒意。

章柳暗忖自己把感冒扯得太离谱了,只好转而撒娇:“校医院可远了,我走不过去。”

林其书说:“那等我回去吧,别玩手机了,先休息会,多喝点水。”

章柳一一答应,关掉QQ后百无聊赖地看了个电视剧,晕晕沉沉睡了个午觉,突然被手机铃声吵醒,拿起来一看,是林其书打来的电话。

接通之后,林其书问:“你在几号楼?”

章柳说:“五号楼,在图书馆正后面,正门进来向右走,绕着图书馆转半圈就看见了。”

林其书说:“你穿好衣服下来,拿着医保卡和身份证,我马上到。”

挂掉电话后章柳一看,已经下午四点多钟,外头已然天色昏昏。之前肆无忌惮地编了一堆谎话,她这才感觉到紧张,连忙穿好衣服梳好头发,走到镜子前边,突然发现头发油得都打成绺了。

按照日程应该今天洗头,但因为感冒没洗成,不光头没洗,脸也是油的,眼角还有眼屎,蓬头垢面鼻头通红,看起来像是童话插图里的女巫。正踌躇着是否要去洗个头,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还是林其书。

章柳手忙脚乱,搓了两把眼睛,赶紧走下楼去。

楼前停着一辆车,章柳踌躇两步,刚打开后座车门就被叫住了,林其书打开副驾驶旁边的门,探身说:“坐前面。”她戴着一张口罩,眉头担忧地拧在一起。

章柳无法,坐到了她的旁边。

林其书一边伸手摸她的额头,一边问:“量体温了吗,还是三十九度多?”另一只手摸上自己的额头,她有些疑惑,“退烧了?”

章柳含糊应答:“嗯,好像是吧。”因为一天没喝水,嗓子十分沙哑。

林其书问:“今天早上几点发的烧?”

章柳:“八点钟。”

林其书将她仔细地上下打量几遍,章柳对自己胡说八道的习惯后悔不已,越发地惭愧起来,低着头不敢看她。

林其书问:“你量过第二次吗?”

章柳摇头,油腻的头发在眼前飞过去。

林其书的语气还是很疑惑:“头晕不晕?”

章柳想点头又想摇头,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最后只是僵直坐着一动不动。

林其书问:“吃退烧药了?”

章柳又摇头,摇到一半立刻后悔,吃过退烧药不就能解释现在的体温了?

林其书说:“先去医院吧,你带身份证和医保卡了吗?”

章柳一愣,她急急忙忙赶下楼梯,哪还记得这回事。

林其书说:“没带就算了,我记得市医院能现场办医保卡。”说罢发动汽车,章柳顿时慌张不已,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老板,”章柳眼神摇晃,细声求道,“不去医院了吧,我感觉没事了。”

(十一)为什么笑

林其书说:“低烧就算了,三十九度多怎么能不去?”

章柳听她语气严肃,终于忍不住坦白道:“没有,没有发烧。”

林其书说:“现在退了可能晚上还会烧起来。”

章柳的头快要低到脚踏垫上:“早晨也没发烧,还不到三十七度,我瞎说的。”

大概是第一次碰见这种事情,林其书一时没说话,好半天才哭笑不得地叫她:“章柳……你撒这个谎干什么?”

章柳下意识抓挠头发,刚碰到就缩回来了,嘴里干咳几声,歪过头看向窗外。

林其书探手又试了一遍她的额头温度,确定真没发烧,然后发动汽车出了校门。周末的下午马路繁忙,两人在路上走走停停,林其书突然问:“今天吃饭了吗?”

章柳:“没有。”

林其书指向街边的点心店,问:“买些点心吃?”

章柳乖巧状点头。

林其书停车,带她进去买了点吃的,章柳从没敢进过这种店面,亦步亦趋跟在后边,林其书问了就答应,不问她也不敢吱声,最后带着零零碎碎几小包去柜台,店员说一共一百零四。

章柳胆子都要吓破,几乎尖叫:“老板!”

林其书和店员一起转头看她。

虽说跟林其书没什么好遮掩的,但现在有店员在场,章柳只能吭哧委婉道:“老板……我吃不了那么多。”

林其书眉毛一弯,像是懂了,说:“没事,吃不了就吃不了。”转而去问店员,“这些保质期是多久?”

不同甜点的保存方式和时间不一样,店员洋洋洒洒介绍一堆,最后说:“最佳赏味期是两天,最好还是在明天之前吃完。”

两人拎着纸袋离开,在便利店买了些矿泉水喝,章柳的喉咙几近干涸,刚出门就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下去大半瓶,肺叶都被冰得生疼。

林其书定定瞧着她,脸色不算好看,章柳讪讪地抱着水瓶,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

“一天都没喝水?”林其书问。

“啊……”章柳挠脸,小声说,“感冒了,难受。”

林其书没说什么,章柳只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两人正要回车上,林其书突然朝反方向走了几步,章柳惊恐不已,连忙跟上。

林其书看看她,没有继续往前走,拿出手机来,此时手机正震动着,屏幕上有电话打来,她接通电话:“喂?张老板。”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她笑道:“嗯,家里孩子突然生病,我就提前回来了。”

“发高烧,听说最近是流感季。”

“上大三了,被我惯坏了。”

“张老板太热情了,下次一定多待几天。”她又客套几句,脸上始终挂着笑,最后把电话给挂了。

两人回到车上,此时道路已经疏通,汽车行驶过四五公里,途中经过万象城,最后进了一个陌生小区,对面可以看到银座和远洋广场。

林其书拉起手刹:“下车。”

章柳哆嗦一下,快要被她不温不火的语气吓傻。倒不是怕挨打,如果可以,她宁愿被打一顿,只要林其书能消消气原谅她。

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电梯,和万象城那个小区大不相同,这个小区要老旧很多,电梯里不大干净,房子还是钥匙开门,而且屋里明显带有使用过的痕迹。

桌上有一方布置着水草石头的鱼缸,旁边是喝了半杯的水,墙上挂着她的衣服外套,这里是林其书真正生活的地方。

两人进屋换下了衣服和鞋子,章柳说:“老板……我想洗头。”她想抓头皮已经想了一路,忍耐力濒临崩溃。

林其书把装着甜点的纸袋给她,说:“先吃点东西,不然在浴室头晕,我把风暖给你打开。”

草草吃完东西后章柳走进浴室,为了抵抗严寒她里边穿得很厚,进了屋既热又不得劲,为了洗头只能脱了,脱完上衣想了一想,决定把裤子也扒下来,直接洗个澡。反正一会儿没准也要挨一顿打,洗干净点也算走得体面。

想到这,章柳走到镜子跟前,拧着脖子去看旧伤,发现屁股已经好得大差不差,只剩下几小块皮肤呈现青黄颜色,样子挺丑,还是红红的好看。

洗完澡,章柳将门打开一条细缝,幽幽地叫:“老板……”

林其书走过来:“怎么了?”

章柳:“吹风机在哪呢……”

林其书说:“柜子里边。”

章柳抬起眼睛,跟偷吃了东西的狗似地看她。

林其书:“什么事儿?”

章柳慢慢关上门:“没事……”

镜柜旁边有个支架,正好能把吹风机架上去,章柳一边吹一边洗内裤,内裤底粘着点体液,大概是林其书跟那个张老板打电话的时候产生的。

揣着湿内裤出门,林其书给她了一套睡衣,章柳不好意思地问:“在哪儿晾衣服……我把内裤给洗了。”

林其书说:“给我,挂烘干机里。”

磨磨蹭蹭穿好睡衣出门,林其书正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章柳捏着手指头走过去站在她跟前,林其书却连眼皮都没抬。

章柳直愣愣戳在原地不知所措,本来她还在寻思老板到底生没生气,这下确凿无疑了。她在心里捻起指头数道歉方案:下跪?但上次为此被骂了,有点风险;求挨打?但她本来就喜欢挨打,这么道歉跟闹着玩似的……

正忐忑不安着,林其书转头看向她,突然抬起了手。

章柳惊恐地大叫一声,抱着头就蹲下了。蹲在地上等半天也没有巴掌落下,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林其书伸手摸了把她的头发,说:“怎么头发没吹干就出来了。”又问,“你蹲下干什么?”

章柳委屈:“我以为你要打我脸……”

林其书:“我为什么要打你?”

章柳:“我……对不起,老板,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林其书一下子笑了:“章柳,这套台词你这周已经说了几遍了?”

章柳怎么也看不出她现在的情绪,不敢贸然撒娇,只能瘪着嘴不吱声。

林其书拍了拍沙发:“别蹲着了,坐下。”等章柳坐下,她却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继续看电视。

章柳感觉自己快被折磨疯了,委屈到眼圈泛红,本来鼻子就不通气,一张口嗓音嗡嗡的,说:“我要怎么道歉你才能不生气?打我一顿不行吗……”

林其书说:“撒这个谎就是为了挨打?”

“不是,不是。”章柳连忙摇头,但什么也说不出来,总不能说实话吧:我就想看看你会不会关心我,谁能想到你会生气呢。

林其书:“那是为什么?”

“对不起……”章柳要哭了,身体一出溜滑下沙发,跪坐在了地上。

林其书说:“看来你是真喜欢下跪,是吗?那就跪好了。”她拍了拍章柳的后背让她挺起来,语气温温和和,然后又不理她了。

电视里在放一部韩剧,一个字也听不懂,章柳大脑空白,只觉得膝盖疼得让人想死,之前跪的地方都有地毯,现在骨头直接和瓷砖接触,还以为跪在了钉板上。没过一会儿,章柳身体摇晃,求助地看向林其书,却始终没得到回应,她的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

章柳哭得真心实意,但眼泪涌出来的一瞬间,她想:林其书肯定看不得她哭。

果然,林其书说:“起来。”

章柳嘴里呜呜咽咽,然后不小心嘿嘿地笑了两声。

两人皆一愣,章柳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刮子,就算心里藏不住事儿,也不至于真的笑出声来吧?

虽然笑了,但膝盖上的疼痛是实打实的,章柳起得一磕一绊,被牵着手拉了起来,罚站似地站在林其书跟前。

林其书说:“为什么笑?”

章柳觉得这应该是打学会说话后自己话最少的一天,没一个问题是她能回答的。

好在林其书也没真想得到她的回答,接着说:“知道我见不得你掉眼泪,是吗?”

章柳嘴一撇,两滴泪珠啪嗒一下滑下来,“老板……对不起,我以后不乱说了……我不知道……”她抽噎两下,“我不知道会耽误你的事儿……”

林其书叹了口气,说:“昨天就都忙完了,你就算不发烧,想让我回来,我就回来了。”

章柳:“那个张老板……”

林其书:“客套几句,见不见面都行。”

知道自己没耽误正事,章柳心里松一口长气,立刻又来劲了,抹了两把眼泪,蹲下去抱林其书的小腿,问:“真的吗,老板?我说想让你回来,你就回来?”

林其书说:“蹲着干嘛,不是喜欢下跪吗?”她拿另一只脚踢了踢她,“跪好了。”

章柳可怜巴巴地摇头:“我不要,跪着好疼,会伤膝盖的。”她想一想,补充道,“如果老板出钱给我治疗膝盖的话也可以,不过那样领养我的性价比就降低了。”

林其书没忍住被她逗笑,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拎起来压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挥手在她的屁股上抽了一巴掌:“张口就是胡说八道,真是管不了你了。”

屋里温度高,睡衣只有薄薄一层,巴掌拍下去“啪”地一声,声音清脆极了。章柳没防备突然挨打,连忙求饶:“管得了管得了!我不说了。”

林其书没理她,巴掌着肉的清脆声音响了数下,其实不怎么疼,章柳欲拒还迎地哼叫几声,紧抱着大腿不撒手,突然巴掌停了,林其书推了推她,说:“下去。”

章柳心中失望,噘着嘴滑下去,两手伸到后边揉了几把,稍微有点热,估计红了。

林其书绕过她离开客厅,很快就回来了,手上拎着那个熟悉的黑色三脚架包。她坐回到沙发上,拉开拉链取出了一把藤条,指头粗细,将近一米长。

章柳一下子傻眼,捂着屁股不敢动弹,怯怯问道:“怎么……怎么突然要用藤条啊?”

林其书说:“怎么了,你不满意?”

这让她怎么回答?

林其书拿藤条点了点打开的黑包:“不满意你自己挑一个吧。”

章柳真的探头去瞧,拉链没有完全打开,这个角度只能发现深棕色的木尺、更粗的藤条,还有一把既厚又重的皮带,压边闪着漆黑油亮的反光,看起来没有好惹的,林其书手里的竟是面目最为和善的一个。

章柳缩回脑袋,不情愿道:“挺满意的……”

林其书倒没说什么,又点点旁边的沙发,说:“把裤子脱了,过来。”意思是趴到那边去。

章柳慢吞吞地解开裤腰带,趴到沙发上后脱下去,她的屁股果然红了,而且红得很匀称,比之前好看了一些。

到底心里害怕,章柳回头看向林其书,脸上再次露出那种表情,就好像一条偷吃了东西还啃烂了沙发的狗。

林其书跟没看见似的,抬起藤条抽了下去。

(十二)我已经改了

挨了不过几鞭,章柳嗷地大叫一声,猛锤了沙发垫一下。粗藤条韧性不足重量有余,抽下去便浮出一道格外鲜明的红痕。

红痕从臀峰排到腿根,章柳不敢躲,只能呜呜地哭叫,对跟前的沙发垫又抓又打。

林其书停下来让她缓一缓,章柳立刻捂住屁股翻过身坐在小腿上,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林其书抽了一下她的大腿:“我说打完了吗?”

章柳泪眼汪汪地抬头看她:“要,要打多少啊?”

林其书说:“打到你改为止,行不行?”

章柳即答:“不行——不是,我改了,我已经改了。”

林其书一下子被气笑,拿藤条指着沙发说:“赶紧趴回来,别让我跟你动手。”章柳还要往后缩,立刻被她一把掐住肩膀按了回去,藤条嗖嗖地往她屁股上落。

林其书人到中年,力气却比章柳这个青壮年要大,章柳本就骨架小,平日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此时仿佛一个被扯住翅膀的小鸡崽子,疼得双腿乱蹬嗷嗷哭叫,实在忍不住用手去挡,还记得手心向上免得打到手背,遮住屁股时果然被急刹不住的藤条狠抽了一下。

林其书停了一瞬,伸手捏住她的手腕,说:“展开。”

章柳就知道要来这么一着,但屁股实在太疼了,只要不打屁股打哪儿都行。

这么想着硬挨了两下,章柳立刻感到后悔,手心可怜地蜷缩在一起,不让碰了。

林其书也不催她,把她的手拨到一边继续打屁股,打了十来下之后章柳又伸手去挡,就这么打几下屁股再打几下手心,几次循环之后,两边都红彤彤的高肿起来。

整个过程中章柳的嘴就没闲下来过,一会儿哭一会儿求饶,一个劲说:“我改了,我真的改了。”

大概打了几十下之后,林其书问她:“你改什么了?”

章柳:“我……我……我不乱说话了……”

林其书松开她的手,把藤条放回包里,顺便把章柳的裤子提了回去,意思是结束了。章柳一下子不乐意了,抽噎着说:“老板,你,你给我揉揉呗。”

林其书挥手又给了她一巴掌。

章柳哭着往她怀里钻,说:“揉一揉不行吗,不行吗……”两只红肿的泪眼抬起来看她,嘴角跟坠了秤砣一样往下撇着,“疼死了,真的好疼。”

林其书叹口气,果然没有继续赶她,一边给她揉屁股一边继续看电视剧。章柳也翻过身来一起看,看没一会被扑过来的腐烂尸体吓一跳,这竟然是一部丧尸片。她一边好奇一边害怕,强撑着看了半集,发出一声尖叫之后,林其书突然说:“章柳,你快把我袖子给扯烂了。”

章柳扭头一看,讪笑着缩回手,随即被提醒到刚挨的打,摊开手心给林其书看:“你看,还肿着呢。”

林其书拉着她的手指仔细看了看,说:“今晚睡觉前就没事了。”

章柳有点失望:“好吧……”她突然说,“我饿了。”

林其书问她:“你想吃什么?”

章柳想了想:“我想吃火锅。”

锅和炉子有现成的,林其书支使章柳去冰箱里拿点食材,她再在外卖上点一些。冰箱个头硕大,章柳小耗子似的一趟一趟往外运,翻出菜刀和案板来切肉。

林其书过来瞧了一眼,说:“有切肉机。”又夸道,“切得还挺好的,在家经常做饭?”

章柳很得意,她其实不太做饭,但还是点点头。

把冰箱里的食材处理完,正好外卖也到了,两人收拾出一桌子,章柳往林其书怀里坐,说:“老板,我手疼,你喂我吃吧。”

林其书掐了她屁股一把:“别给我蹬鼻子上脸。”

章柳不忿道:“你还跟别人说惯坏我了呢,哪里惯我了!”

林其书瞪她一眼,章柳想起挨打时求饶的话,心虚地滚下去了。

两人吃饭吃到一半,章柳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看,是一通电话,来自章杨。

章柳差点把手机掀翻出去,连忙拒绝接听。

林其书问她:“怎么不接电话?”

章柳说:“不认识的号,省外的,估计是诈骗。”

手机再次响起,章杨再次打来,章柳又给挂了。

然而章杨似乎非要打通这一个电话,当手机第三次响起时,章柳终于反应过来,按住音量键调成静音。

林其书把手机的饮料放下,伸手说:“哪里的电话?我看看。”

章柳连忙说:“不是,不是,是我妹给我打的。”

林其书瞧她一眼,问:“你妹妹给你打怎么不接?”

章柳没办法,她既不想当着林其书的面跟章杨对话,也不想跟林其书解释她们的姐妹关系,稍稍犹豫过后,她还是把音量调回来,接通了电话。

章杨那边非常吵闹,她扯着嗓子道:“姐姐!你怎么不接我微信视频?”

章柳说:“我微信老是收不着消息,你给我打视频干什么?”

章杨说:“我再给你打一遍,你快点接通!”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章柳点开微信,看到了章杨的视频请求,点开之后发现章杨那边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她好像挤在人群里,嘈杂的声音中只能听出她正和爸妈在一起。

章柳一愣,后知后觉地想到今天似乎是她们妈妈的生日,章杨说过她们要在生日这天去方特玩。

突然,屏幕上一点亮光闪动着向上,在空中停滞了一瞬间,然后炸开成了一朵巨大的烟花,延迟的爆炸声从声筒传出,接着数点亮光在黑暗中游动,伴随着砰然声响在屏幕上间次盛开,五颜六色的光点拖着尾巴,几乎充满了整个屏幕。

章柳呆呆看了半晌,直到烟火终于停息,章杨对她兴奋地说:“你回不了家,这样就算我们四个人一起过生日了!姐你开心吗?”

章柳说:“挺开心的。”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章杨说给她买羽绒服,但现在也没收到,最后章柳也没把这件事问出口。挂断视频后,林其书说:“你妈妈今天过生日?”

章柳:“嗯,我都忘了。”

林其书:“忘了?”

章柳:“我们家不怎么过生日,记不住。”

林其书皱起眉头,但没有说什么。

丧尸剧已经被关了,换成了一部情景喜剧,章柳看着电视一个劲傻乐,差点把饭呛气管里,被勒令不准看了,吃完饭再看。

电视剧的主角是一个有弟弟的男人,兄弟俩同为心理学家,互相嫉妒的同时都对对方抱有深刻的亲情,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太健康的关系。章柳坐在林其书怀里,看着看着突然说:“我真不想当姐姐。”

林其书问:“为什么?”

章柳说:“我想当妹妹,大家都喜欢最小的那个孩子。”她转过头来问,“老板,你是不是家里大姐?”

林其书:“不是,我是最小的。”

章柳非常惊讶:“最小的?”

林其书点头:“姥姥家奶奶家都是最小的,自己家里是老三,有大姐二哥。”

章柳惊讶得合不上嘴,林其书瞧她一眼,道:“怎么,你以为我生下来就四十多岁?”

这倒不是,但章柳觉得林其书从小到大都是照顾人的、较为年长的角色才对,她完全没法想象林其书也有被姐姐牵着回家的时候。

章柳突然笑得很猥琐,问:“那你有没有被妈妈或者姐姐打过屁股啊?”

林其书又掐了她一下,章柳疼得大叫一声,连忙讨饶:“我不问了!我不问了还不行吗。”

林其书倒是回答了:“没有,我家里不打孩子。”

章柳小声:“那可真奇怪了,怎么你就那么喜欢打孩子呢?”说完从她怀里跳出来,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沙发后边。

林其书没去捉她,回头继续看电视剧去了。章柳躲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探头出来却被一把拎住了耳朵,压在沙发背上又被打了一顿。

章柳疼得哎哎直叫,身体却一个劲往林其书怀里钻。而林其书似乎已经习惯这般不正常的粘人姿态,伸开胳膊搂住了她。

章柳突然仰起头来叫她:“姐姐。”她露出一种失了神一般的、快乐而又恍惚的表情,又叫,“妈妈。”

姐姐妈妈地乱叫了一通,章柳攀着林其书的肩膀跨坐在了她的大腿上,用颤抖的双手去解她的腰带。

林其书一下握住她的手:“章柳?”

章柳瞳孔扩散,笑容乖巧地看她:“老板,跟我做爱吧?”

林其书把她的手放回到她的身侧,说:“下去。”

章柳并不理会,执拗地去拽腰带,弯着腰把脑袋拱到了她的怀里去。

林其书死死钳住她的肩膀,提高声音:“章柳!滚下去。”

章柳委屈地看她:“为什么啊?”

林其书没有回答,只说:“你先下去。”

章柳说:“我是二十岁,又不是十岁!你就算操我也不违法。”

林其书的眉毛皱得越来越紧。

章柳说:“而且我已经被强奸过了,做爱根本没什么。”

林其书一愣:“什么?”

章柳满不在乎道:“怎么了?”

林其书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她问:“什么时候?”

章柳觑她一眼,嘻嘻笑道:“你怎么不问我是真的假的啊?”

林其书说:“章柳,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章柳摸摸鼻子:“哎呀……”

林其书:“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章柳露出尴尬的笑容:“不是啦,我随口说的。”

林其书的语气柔和了许多,再次确认:“小柳,这事情有没有发生过?”

她突然温柔,章柳反而惧怕起来,连忙道:“真没有。”

林其书的眉头又拧了回去,她深深凝视着章柳,然后推了她一下,说:“下去,站着。”

章柳乖乖后退滑坐到地板上,然后抓着沙发站起来,她以为自己要挨今天晚上的第三顿打了,没想到林其书没有要打人的意思,而是朝她斜前方的墙角指了一下:“过去。”

章柳不明所以,走过去转身看她。

林其书说:“朝墙看,不用看我。”

对着空白的墙面呆了一会儿,章柳突然反应过来:这是罚站。这个认知让她的大脑宕机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发现,林其书生气了,这是一场真正的惩罚,不是打屁股结果把人给打湿了那种,而是违反交通规则被罚款那种,除了痛苦什么也不会有。

真正的惩罚。章柳在心里把这个词组咂摸两回,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兴奋感。

不过这种兴奋感只维持了片刻工夫,因为章柳的腿酸了。除了躺着玩手机,她平日里鲜少需要长时间拘束在一个姿势,膝盖很快就打了弯。不仅累,而且无聊,眼前没有东西看,手上没有事情干,身后的电视剧也听不懂,章柳干巴巴地盯着白墙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回头问:“老板……要站多久啊?”

林其书看了一眼表:“还有四十六分钟。”

章柳差点要跪下,“不要……”她拖着声调去找林其书撒娇,却被瞪了一眼吓住了,站在原地不动弹。

林其书:“站回去。”

章柳:“老板,我都生病了,”她咳嗽两声,“没有力气站不住,我刚才都没跟你说……”

林其书说:“站回去。”

章柳怯怯地后退一步,撇着嘴站了回去。

(十三)太贵了

煎熬了不知多久,林其书突然叫了她一声,章柳大喜,扭头拱到她跟前,低眉顺眼委委屈屈地讨饶:“我错了,老板,不站了吧?我要站不住了。”

林其书低头看她:“是不是那一次?我们认识第二天。”

章柳:“啊?”她怔了一下,连忙否认,“不是,不是。”

林其书:“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章柳挠挠头:“我都忘了……大概就是她下手特别狠吧。”她嬉皮笑脸地抱住林其书,“只有老板心疼我。”

林其书没再说话,章柳泥鳅一样在她怀里拱来拱去,伸手又去扒拉她的皮带扣,林其书啪一声在她手背上抽了一下,斥道:“下去!”

章柳仰着脑袋,眉眼耷拉下去:“老板,哪有你这样包养大学生的啊?”

林其书说:“我这样怎么了?”

章柳:“我想被操都不可以吗?”

林其书拧住她的耳朵:“你再说一遍,章柳?”

章柳疼得吱哇乱叫,当然不敢真的再说一遍。林其书指着墙角对她说:“滚回去站着。”

章柳大不情愿,双手掐住自己脖子:“老板,我宁愿去死。”

林其书:“章柳——”

章柳脖子一缩,双手背后,跪在地上拿诚恳脆弱的眼神瞧她:“老板,我真的站不住了……”

林其书招了招手:“过来点。”

章柳莫名,看她脸色严肃,不由得心中惧怕。当然,她在林其书的跟前从来没有过单纯的恐惧,在碰到林其书之前,她竟不知道愤怒是如此性感的东西。

章柳挪动膝盖向前,脸上挨了一个耳光。

林其书说:“疼不疼?”

章柳点头:“疼。”

林其书:“说话前过一遍脑子,行不行?”

章柳点头:“行。”

这一巴掌终于把章柳给打老实了,鹌鹑似的坐在林其书小腿边上,时不时假装不经意地碰一下脸颊。因为不是真的下了狠手,所以脸上不热也不肿,用手轻抚过去,只能引起极其轻微的、残留的疼痛。

章柳想,如果多挨两下就好了,当然这个念头她是不会说出口的。自顾自地傻笑两声后,林其书低头看她:“笑什么呢?”

章柳连忙摇头,说:“没事呀。”她靠在林其书腿上,百无聊赖地玩她的手,一遍遍地仔细打量那些陈年伤痕,伤痕深浅不一,纵横交错,干涸的河床一般躺在林其书的手心上。

章柳把它们贴在自己刚刚被打过的脸上,用嘴亲了一下。她仰起头,发现林其书也在看她,眼神朦胧,看不出情绪。

章柳叫她:“老板。”

林其书:“嗯?”

章柳倒没什么事情要说,想了想便随口扯淡道:“你在工地干了半年就攒下来创业的钱了?”

林其书说:“不是,干了三年,只有半年在绑钢筋。”

章柳:“剩下两年半呢?”

林其书说:“干了一段时间杂工,扬沙、和水泥什么的,后来我家一个远房亲戚也来打工,他是干电工的,我就跟着他学电工去了。”

停了一会儿,她接着道:“有一次我在工地受伤了,不能干重活……”

章柳惊声尖叫:“受伤了?!”

林其书笑道:“你叫什么,早就好了。”

章柳:“伤在了哪里?”

林其书拉起睡衣下缘露出小腿,说:“不小心被绊了一脚,钢筋插进小腿里了。”

章柳贴近了仔细去看,其实伤痕是非常明显的,一小块粉红色的丑陋疤痕躺在她的小腿斜侧面,用手抚摸上去有一种奇异的柔软质感。

林其书说:“工地的伙食被工头亲戚承包下来了,我受伤之后就在后厨打下手,打了半年下手之后自己出来单干了。”

章柳把手搭在林其书的小腿上,用手掌心裹住那块疤痕增生,好像它隔了十几年突然需要热敷似的。

两人在十点钟准备睡觉,林其书给章柳测了一下体温,还是稳稳当当三十六度五,半点发烧的迹象都没有。因为空气中温度湿度比较高,章柳除了偶尔打几个喷嚏、鼻子稍微不通气以外也没有更多的不适,可以说是她最为舒服的一次感冒。

察觉到这一点,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其实极少拥有舒服的体验。没有冷得浑身发抖,没有热得汗液黏腻,没有干得喉咙焦渴,也没有湿得皮疹发作,一切都刚刚好,身体没有任何抱怨的话可说。

唯一令人不满的是,直到最后她也没跟林其书做上爱。如果林其书是男的,那估计因为阳痿,但她是女的,难道她包养女大学生,只为了放在家里当花瓶看?

章柳自认没有漂亮到可以提供如此强观赏性的地步。

林其书一向说睡就睡,等她的呼吸变得平稳缓长,章柳裹在被窝里,在枕头的阴影中打开手机,给雷子发消息:“金主不愿意操我。”

雷子很快回复:“啊?”

章柳:“我该怎么办?”

雷子:“你咋跟她说的?”

章柳:“我就说我们做爱吧。”

雷子:“她是不是有腱鞘炎。”

章柳:“没有吧,她从来没提过。”

雷子:“我知道了,她不想对你负责。”

章柳觉得这句话十分诙谐,道:“负责什么,难道我还能被她做怀孕了?”

雷子:“怀孕个屁,我是说她肯定不想当第一次和你做爱的人。”

章柳不太喜欢这个答案,她说:“我觉得有可能是因为我年纪小,她有负罪感。”

雷子:“这是一回事。”

章柳:“这怎么能是一回事?”

雷子:“你有没有想过以后你们怎么办?”

章柳:“没有。”

雷子说:“金主怎么会让包养的大学生爱上自己啊?”

耳边“啪”一声轻响,头顶骤然变亮。

章柳一下翻过手机压在床上,林其书把手从开关处收回,说:“开着灯,不然伤眼。”

章柳在一瞬间眼鼻发热,抽酸,突然出现一口气卡在她的胸腔里,上不来下不去,像一块巨大又粗粝的石头,把一切都硌得生疼。

林其书没有回头,侧着身继续睡觉,大概她真的只是保护一下章柳的眼睛,没有想追究任何事。

章柳将昏暗中的背影看了许久,看得一滴滴泪莫名其妙地流下来。默默地哭了一会儿,她擦干净脸,猴子抱树一样张手抱在林其书身上。

林其书立刻就醒了,神情困倦地看她一眼,问:“怎么了?”

章柳说:“老板,你觉得我只活到六十岁怎么样?”

林其书:“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完,章柳闭上嘴,闭上眼睛,伏在林其书肩头,安静地睡着了。

第二天,林其书照旧早早离开,在手机里发来一大段信息,按照段落分别提示怎么调节暖气温度、怎么操作各种电器、冰箱里有什么能吃的、怎么给灶台点火、什么锅配什么铲等等,提示之丰富翔实,哪怕是个野人也能依此度过安全的一天。

章柳比野人强一点,用烤箱给自己做了点东西进食,除了上边糊了下边没熟而且烤盘还刷不干净了之外一切顺利。

下午收到舍友的微信,问她怎么还不回宿舍,同学怎么还没走。

章柳对着手机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她是假托陪同学旅游的理由才能脱身外宿的,连忙回答同学玩上瘾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走。

舍友问,难道同学不用上课?

章柳临时加上新设定:同学复读了一年,所以现在才大二,课很少。总算把这件事儿给糊弄了过去。

无所事事地玩了一天,夜色降临时,林其书给她打了个电话,让她收拾好下楼去,她们去逛一趟超市。

章柳一边下楼,一边给餐馆老板打电话请假,撒谎道感冒很严重,没办法起床。餐馆老板的口气非常不满,倒也没骂她,只问明天能去不。

章柳说明天应该就好了,一定去。

她走出小区门,在门口小路的停车位上找到了林其书的车,坐进副驾驶,林其书问她:“你打工时间是不是七点?”

章柳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个事,犹豫一会儿后实话实说:“我跟老板又请了一天假。”

林其书说:“多请两天吧,休息一下,也省得传染给别人。”

章柳:“可是我答应明天一定过去。”

林其书:“你没跟老板说你感冒了?”

章柳:“说了,但是店里就两个服务员,我要是不在,老板就得帮忙干活,他不爱干。”

林其书皱眉,像是对这个同行挺不满的。章柳很希望她说一句“辞职,我养你”,但林其书当然没如她所愿,只说:“明天看看情况吧,你感冒程度轻,戴着口罩应该没事。”

章柳失望地“哦”了一声。

林其书在包里拿出一只口罩让她戴上,说:“下车走过去吧,超市就三百来米。”

两人下了车朝银座走去,一路上看见不少红红绿绿的热闹装扮,离圣诞节只有几天了,不少商家已经搭起了圣诞树,银座前面的这棵格外巨大,通体缠着红格子彩带和极亮的小灯泡,树枝上挂着小堆的积雪,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气势逼人的美丽。

章柳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下来,仰着头看入了迷。

林其书在前面叫她:“章柳!”

章柳恍然醒来,一边追上去一边留恋不舍地回头看。

林其书突然拉住她:“看路。”

章柳的两脚磕绊一下,避过一个穿轮滑鞋飞速行进的小孩。

直到进了商场里边,章柳还是魂不守舍,林其书问她:“饿不饿?”

章柳:“啊?”

林其书:“饿不饿,中午吃饭了吗?”

章柳:“吃了。”她不好意思道,“我烤了一点东西吃,糊了,那个被烤糊的地方黏在烤盘上抠不下来了。”

林其书指指旁边:“喝不喝奶茶?”

章柳看了一眼,是一个均价二十来块的奶茶牌子,她正犹豫着,林其书推了她一把,说:“过去买一杯吧。”

章柳过去挑了一杯果茶,抬头看她:“你喝不喝?”

林其书掏出手机付费,说:“小孩子喝的东西。”

两人进了超市,经过肉类柜台时拎走几袋子,经过海鲜柜台时拎走几袋子,再依次经过蔬菜和水果区域,购物车被填满了四分之三。然后两人走到日用品区,林其书给她买了支电动牙刷,又拿起一卷锡纸和烘焙油纸,说:“烤东西时垫着这个。”

两人拎着袋子走出大门,林其书突然想起什么,带着章柳折返回去,进了一家鞋店。

章柳顿时浑身绷紧,说:“不用,不用买鞋子。”这家店是一个运动牌子,站在墙柜边打眼一扫,最低价格899。

林其书说:“你不冷?”

章柳撒谎:“不冷。”

林其书眼神怀疑地看向她的脚,章柳往后退了一步,打补丁道:“我在网上买了新鞋子了。”

林其书说:“什么时候买的?”

章柳:“前天吧。”

林其书无奈地瞧她一眼,说:“一双鞋子我还买得起,你不用替我省这个钱。”

章柳低下头,看到脚底下的白色瓷砖,尺寸很大,几乎看不见砖缝,头顶的灯打下来,愈发亮得晃眼。

因为章柳太怯场,林其书帮她选了一双红白色的和一双黑白色的,顺带拿了几双袜子,在柜台结账时导购说:“您好,一共五千四百四十八。”

章柳目瞪口呆,当即大叫出声:“太贵了!”

可惜这一声喊得太晚,林其书已经付完帐,打印机正在咔咔地往外吐小票。

章柳僵直着,在一种奇怪的、恐惧与狂喜的混合情绪中浑身战栗,她在心里计算了一下:鞋子五千四,羽绒服一千三,加上其它零碎花销,林其书在她身上已经花了七千来块钱。

等她们出了店门,章柳叫住林其书:“老板。”

林其书低头看她:“嗯?”

章柳说:“三个我也不值七千块钱啊。”

(十四)到底忘了什么事

这种话章柳不是第一次说了,在第一次林其书就明确表示不喜欢她这么说,但纵使冒着惹怒林其书的风险,章柳还是要再提醒她一遍。

林其书说:“那你觉得自己值多少钱?”

章柳一时语塞,她当然没个准数,她倒是想去菜市场过过秤,得到一个自己价值几何的准确数字,不管怎么说,她反正不值七千块钱。

林其书叫她:“章柳?”

章柳突然想问,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和我做爱呢?如果你不想购买我的肉体,那你到底想用这七千块钱买到我的什么呢?

见她一直不说话,林其书没有再逼她回答,而是说:“先回家吧。”

回家路上章柳一直闷闷不乐,但也不敢表现得太明显,等两人到了家,她自告奋勇去厨房做饭。

林其书看起来不大放心,进了厨房在旁边看,章柳更加紧张,手下一哆嗦,差点把菜刀掉自己脚上。林其书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我来切吧。”说罢把刀接过,菜板噔噔直响,雪花一样的菜丝在刀刃后铺开。

章柳讪讪退后,被林其书赶去拆购物袋,把水果拿出来洗洗吃了。

林其书的厨房是半开放式的,有一前一后两个水槽,章柳在后边的水槽洗水果,洗了一半又转回到在林其书身后边,试图给她打下手。

林其书一回头看到眼巴巴的章柳,把锅铲递给她说: “你来炒?”等章柳站到锅边,她站到斜后方指挥道,“把火开大。”

章柳拧一把煤气灶。

“倒油,润锅。”

章柳扭头看她:“润锅?”

林其书说:“倒一点油,烧热,转锅再倒出来,这样就锅就不粘了。”

章柳说:“直接用不粘锅不行吗?”

林其书说:“用不粘锅干什么?”

章柳无话可说,依言照做。

林其书:“再加油,油热放黄冰糖。”

章柳第一次尝试炒糖色,冰糖在热油里噼啪作响,吓得她左藏右躲,直接滚进了林其书怀里,林其书无奈地把铲子拿回来,不用她炒了。

章柳感觉到一些干啥啥不行的米虫压力,她昨天还表示自己经常做饭,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戳破了谎言,只能臊眉搭眼地回去洗水果。

水果里边有一种白草莓,一斤一百来块。这种草莓已在网络上火了几年了,章柳看见过无数遍,这还是第一次能吃进嘴里,她小心翼翼捧在手上,珍而重之地尝了一颗,香气很重,入口软甜,确实比普通草莓好吃一些。章柳想了一会儿,端回客厅去找牙签。

等林其书做完饭出来厨房门,看见章柳窝着身子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放一小盘,一手牙签一手草莓,不知道在干啥玩意。

林其书:“你干什么呢,章柳?”

章柳回答:“抠草莓种子。”

林其书:“你要种草莓?”

章柳抠得快要对眼,点点头。

林其书:“草莓要秋天种啊,大冬天的不太晚了?”

章柳一下抬头:“是吗?”

林其书:“你要想种直接在网上买苗就行了,自己发种子要等到哪年?”

章柳说:“在网上能买到真的白草莓种子吗?”

林其书:“你喜欢吃这个白草莓?”

章柳连忙摇头:“我不喜欢,贵的东西我都不喜欢。”

林其书说:“过来拿碗盛饭,草莓等会儿再抠。”

两人吃完饭,章柳闲不住地又去抠种子,抠完草莓抠火龙果,木瓜、葡萄、柚子、猕猴桃,所有水果全糟蹋了一遍。然后她把种子盖上纸巾泡上水,放回到买时带着的塑料盒里,在桌子上铺开了一大排。

林其书瞧了一会儿,说:“你要种就好好种,去买点花盆和土,别用塑料盒,感觉房价都被你拉低了。”

章柳说:“等着吧老板,今年春天一定让你吃上我种的东西。”

林其书一下笑了,说:“你以为种东西那么简单?到春天时叶子都不一定长得出来。”

章柳惊讶:“是吗?”

林其书:“有的还需要嫁接,需要授粉,有的三五年都等不到结果子。”她拍一下章柳脑袋,“什么都不知道,你给我吃什么?”

章柳还真不知道种东西竟是这么复杂的技术活,很不好意思地收回折腾塑料盒的双手。

林其书说:“把它们弄完吧,我给你点钱,买点花盆和土,把芽发出来后种到盆里。”

章柳:“土也要买?去楼下挖点不行吗?”

林其书说:“行,等物业抓你时别说你是我家的。”又说,“楼下的土有可能带虫子,土质也不好,你去网上买点好土。”说完给章柳转了一千块钱。

章柳偷眼觑她,虽然是林其书主动给她的,章柳却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非常不自在,但鉴于上次那五百块钱闹出的尴尬,她决定闭紧嘴巴,把钱收了。

买好花盆和土,章柳把塑料盒放在茶几下边,找出抹布把桌子细细擦了一遍,然后坐在地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擦地板。

林其书一把将她拎起来放到沙发上,说:“有洗地机有家政,用得着你跪着擦地板?”

章柳也不知道她怎么又生气了,只好乖乖坐着不言语,盘起腿来抠指甲,眼睛紧紧盯着电视屏幕。

不一会儿,林其书突然在她的手上打了一下,章柳吓一跳,懵懵地看向她。

林其书把她的手拿起来,说:“看你把你的手指头咬的。”

章柳一低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放进了嘴里,长出来的指甲盖已经被啃秃了,游离线被啃进去一块,细细的血线一路流下去,在指关节处渗开浅红色的一片。

章柳愣呆呆的,反应过来刚才好像是有点疼。

林其书:“你咬手指头干什么?”她责怪又不解地看了一眼章柳,站起来走到电视跟前,在下边的柜子里提出来一个药品箱。

拿棉签消了毒,包上创可贴,林其书又问了一遍:“章柳,你咬手指头干什么?”

章柳说:“我不知道啊。”

林其书说:“你以前就有这毛病?”

章柳一寻思,点点头。她以前也因为焦虑把手指头啃破皮过,这么一下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晚上其实都在焦虑不安。

因为焦虑,所以老想找点事情干,一闲下来就被恐慌感吞没,有种窒息的感觉。

可为什么焦虑?章柳将空空的脑袋转了又转,怎么也想不出原因。她好像把一件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到底是什么事儿?

林其书:“因为什么事儿?”

章柳:“我不知道啊。”她又要把手放嘴里,被林其书一巴掌打下去了。

林其书:“是不是期末考试?”

章柳摇头:“我怎么会把期末给忘了,不是。”

林其书:“你期末能及格吗?”

章柳想了想,可怜巴巴地抬眼看她:“不及格会怎么样?”

林其书:“大学不是可以重修?”

章柳:“你会不会打我啊?”

林其书:“我打你干什么?”

章柳很不满,哼唧着爬起来跨坐在她大腿上,被林其书一手将腰掐住,说:“皮又痒了是不是?”

章柳小声:“没有,昨天刚打了。”

林其书一巴掌扇在她屁股上:“没有就滚下去。”这巴掌挺实在,扇在未愈的伤上感觉颇为刺激,章柳满意地滚下去,紧贴着林其书窝在沙发上。

手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章柳拿起来一看,发现自己收到了两条消息,一条来自一位舍友,问她今晚上还回不回宿舍。

章柳一边回答不回了,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得赶紧换个借口,高中同学总不能一直住在这儿不走了吧。

另一条来自雷子,她说遇到了一位下手狠毒、技术高超的主动,差点把她给爽死了,还表示要把这个主动介绍给章柳。

章柳赶紧拒绝,她可不想让上次Lilim的悲剧重演。

雷子嗤之以鼻,说:“你还要给你那位老板守贞啊?”

章柳知道跟她讲不通道理,直接道:“对,我爱上她了还不行?”

雷子说:“天呐,小柳。”

又说:“不要爱上客人啊。”

章柳:“什么客人?”

雷子:“不骗你一把感觉都对不起自己良心。”

章柳:“你说话可以有点逻辑吗?”

雷子似乎对她十分无奈,留下一句“真是不会享受”就消失了。

乱七八糟闹了一遍,章柳的焦虑感有所缓解,但还是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仍旧想不起那件该被完成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因为第二天周一,林其书催她去上床睡觉的时间比昨天早。章柳洗漱完毕窜到床上,紧抱着林其书,然而林其书嫌热把她赶走了,她只好转而去抱被子。章柳的脑子像坐上了一支小船,在昏沉中飘来荡去,那个问题悠悠地在混沌中打着转:她到底,忘记了什么事情?

一个晚上章柳都睡得十分不安,大半夜的起来上了一趟厕所,躺回床上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半梦半醒地玩了会手机,实在困极了,才终于失去了意识。

晚上睡不好,早上起不来,好在第一节没课,被第一个闹钟吵醒后章柳定了一个九点钟的,第二节课十点二十开始,什么事儿也耽误不了。

然而九点钟时间未到,章柳突然醒了,浑身冷汗,是惊醒的。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拿起手机来一看,已经八点五十六,点进日历后发现,一个多小时前吵醒她的不是闹钟,而是日历的日程提醒。

屏幕上写着:四级考试。

昨天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的事情,原来是四级考试。

而章柳,到今天也没把准考证打印出来。

中午时章柳回到了宿舍,宿舍几人已经收拾齐整,准备好了下午六级开考。见她回来,都问她四级考得怎么样。

章柳说:“很完蛋,估计今年还是过不了。”

舍友说:“那你可咋办?”

章柳说:“等毕了业再说吧,没办法了。”

另一个舍友说:“你买新鞋啦?”

章柳一低头,说:“啊,之前那双太冷了。”

舍友:“还挺好看的,多少钱?”

纵然和舍友关系不错,章柳还是很想问“到底关你什么事啊”,她说:“我妈给我买的,估计一两百块钱吧。”

舍友突然凑近了,弯着腰低头去看:“这个商标不是那个?那个法国进口牌子,叫什么来着?”

章柳连忙后退两步,道:“什么法国进口?怎么可能。”

舍友:“真的,我有个家里特别有钱的表姐,她跟我说的,一双鞋子好几千块钱呢。”

章柳道:“我妈肯定买的假的,别说几千块钱的鞋子,我跟她要几千块钱的学费她都不乐意给。”

舍友说:“你妈还挺会买。”

章柳讪笑两声:“是挺漂亮的哈。”

下午三点钟考六级,两点半时宿舍里已经走没人了,整栋宿舍楼考试的考试,上课的上课,走廊里静悄悄的,让人心里发毛。章柳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寂静,实在没事干,睡也睡不着,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干瞪眼。

躺着躺着,章柳渐渐地感觉鼻子很难受,嗓子也是,干得产生了一种烧灼般的疼痛,轻感冒的症状在这种状态下突然变得难以忍受。她在林其书家里就从来不会这样,在她家里一切都触手可及、恰到好处,难受反倒成了一件挺困难的事情。

章柳突然意识到,原来舒适的日常生活是一种商品,而且是标价昂贵的商品,她买不起,林其书买得起。实际上,在她过往二十年的人生中,林其书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买得起的人。

章柳不愿意继续想下去,她爬下床出门,去走廊打了点水喝,回来后顺便整理了一下柜子。买鞋时的鞋盒被她带回来了,旧鞋子随便踢到了柜子底下,新鞋子则要装进盒里放在柜子最顶端,万不可有弄脏和压变形的任何风险。

外边的天色逐渐暗沉下去,六级考试快结束了,章柳实在不想再应付一次舍友,宁愿提前到打工的餐馆那边去。

当然那里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她请了这么多假,今天过去肯定要挨脸色看了。坐着公交到了地儿,章柳发现餐馆已经安排上了圣诞装扮,门口一棵小圣诞树,招牌上缠了彩带,小黑板上拿红笔写了一溜圣诞优惠活动。吧台后边的老板看见她,乐呵呵地朝她招手:“章柳?过来!”

章柳走过去。老板对吧台后边的一位女生伸手示意了一下,说:“她来应聘,你当trainer教一下她怎么当服务员吧。”

(十五)今晚不去了

虽然不知道trainer啥意思,但章柳根据上下文也能理解出来,她在原地愣了半天,有些不知所措。

老板说:“你请假太多了,你不在这儿客人怎么办?”

章柳想说“你个懒货,干两天活能把你累死一样”,但人家是老板,而且她自己确实也不是勤快人。她说:“那今天的工资怎么结?”

老板说:“临走时给你。”

章柳心想也好,一天挣这点钱还不够折腾的,辞了倒省心。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忍不住感到挫败,毕竟餐馆打杂是她能找到的最简单的工作,她竟然连这份工都打不来,那她到底还能干什么?

打工被人辞了,上学也不咋地,连考试时间都忘了!空长那么大个子到二十来岁,恐怕难以找到和她一样失败的大学生。

新来的姑娘一看就是个干活麻利的人,比章柳强。章柳把这份工作仅有的技术成分给她说了一下,心不在焉地磨蹭了一个小时便要走。餐馆老板也没留她,在微信上给她转了十七块钱。

十七块钱,这就是她的时薪,她的劳动力就值十七块钱,而且人家还不要她了。

回去的路上章柳实在难以消化心中的苦闷,跟雷子抱怨了这件事情。她真不想那么干,因为雷子给她的感觉是一个时髦又享乐的人,这种生活方式必须要有足够的金钱支撑,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对这种穷到泥地里打滚的事情感兴趣。

但她真不知道该找谁倾诉了,好在雷子没有拒绝她,只是对她还在打工这件事很惊奇,她说:“你不是被林其书包养了吗,打什么工?”

章柳:“我不能全靠她啊。”

雷子:“她给你多少了?”

章柳给她算了算账,加上昨晚上给的一千块,林其书一共给她花了八千多。

雷子:“你跟她要不行吗?不比你端盘子强?”

章柳:“我咋能跟她要呢?她又没有义务养我。”

雷子:“谁说她没义务养你了,你不是她包养的大学生吗?”

章柳对雷子的思维方式叹为观止,说实话她还挺羡慕这种心态的,想要就会伸手,伸手就能得到,和章杨差不多,这种人绝不会吃亏地活着。

章柳只是说:“她给我就算了,我不能开口要。”

雷子说:“你打工多少钱啊?”

章柳很不好意思,说:“十七。”

雷子:“十七?”

章柳:“嗯。”

雷子:“她一双鞋都给你买法国牌子了,你还在这打十七块钱的工?”她发消息发得飞快,接着说,“你还说你爱上她了,你的爱情就值十七块钱吗?”

章柳没明白这个等式怎么得出来的,只是心情瞬间变得更加低落,拒绝道:“算了,不想说这个了。”

雷子说:“今天你还去她那里吗?”

章柳即答:“不去。”

雷子:“就因为这个破四级?听你说那个意思,她好像不在意这种事情吧。”

章柳想说不是,但她也拿不准到底是或不是。如果从游戏的角度看,林其书确实不会在意这件事情,她不会因为这件事情纳入到她们游戏的范围之中。

但不从游戏的角度看呢?如果一个人关心另一个人,她肯定不会希望她缠上这种麻烦事。她会担心,担心她没办法正常毕业。她会生气,生气她连这么一个简单的英语考试都没法搞定。如果她真的很关心她,她也许还会觉得很失望。

想到这里,章柳的心脏像被攥了一把,酸楚极了。将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排在一起,她最不想要的东西就是别人的失望,尤其是林其书的。

而她现在最想要的,大概是林其书的惩罚。如果林其书真的很在乎她,她会特别生气,特别失望,不管使用什么手段,总之狠狠收拾她一顿……林其书会那么做吗?

章柳感到心乱如麻,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理不清头绪。说到底,她只不过想要一份爱,关心、爱护,混乱无序的世界中坚韧的一道链接,然而问题是,她并不知道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从来没有见过。

不知道一种东西是什么,却执着地去寻找它,就算最后找到了,她也没法知道是不是真的。

章柳回答雷子:“反正我不想回去。”

两人换了个话题,雷子讲起她昨天约的那位“下手狠毒、技术高超”的主动,她们两人今天又见了一次面。

章柳震惊不已:“你不是说都要打烂了,今天还要打?”

雷子说:“没打,只是做爱了,真是技术了得,把我给弄哭了。”

章柳:“爽死你了?”

雷子:“爽死我了。”又说,“但她真是太喜欢装逼了,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派头。”

章柳:“怎么了?”

雷子:“不让我碰她,碰了就急眼,做完我说抱一抱吧,她翻身就要走,跟我咬她了一样。”

章柳心里一动,感觉这般行事风格颇为熟悉。她问:“是不是还把用过的工具都丢了?”

雷子:“是啊,你怎么知道?”

章柳:“线上聊天时也爱搭不理的。”

雷子:“真是这样。”

章柳:“瘦高,长得特别漂亮。”

雷子:“也没有到特别漂亮的地步吧?我感觉就还行。”

章柳终于忍不住:“她的id,是不是叫Lilim?”

雷子:“你约过她?”

章柳:“约过。”

雷子发来一串大笑,说:“没想到我们竟然睡过同一个人。”她问,“是不是真的很爽?我感觉她是我约过技术最好的一个。”

章柳:“我感觉一般吧。”

雷子嗤之以鼻道:“知道了,谁都比不上你老板。”

公交到达学校车站,章柳回到宿舍,因为今天回来得早,宿舍里只有另外一个舍友在。章柳洗漱完躺在床上瞪着手机,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问题:林其书怎么没来找她回家?

当然,她已经决定好了今晚不去林其书家里……但林其书怎么不问呢?当然,不问也好,章柳并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林其书,不说话倒免了麻烦……但她怎么能不问?

章柳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如此自顾自气了半晌,她决定既然林其书不问,那就她来问。

章柳打开对话框,说:“老板。”

老板没回。

舍友突然叫了章柳一声:“章柳,你这个鞋子的商标和正版的一模一样啊。”

章柳吓一跳,没想到这破事儿竟然还被关注着,她把头探出床帘往外一看,看见舍友正拿着手机和鞋子来回比对。

章柳极其无奈:“你纠结它干啥玩意儿呢?”

舍友说:“我看你这双鞋子不像是一二百块钱能买到的啊,你看这皮料——”她把鞋子放在凳上,拿手指头在鞋面上压着划了一下,“这真的是很好的皮料。”

章柳说:“我也不知道多少钱,我也没问我妈,可能不止一二百吧。”她问,“你这么懂这个?”

舍友说:“我家倒卖过假鞋。”

坏了,碰上专业的了。章柳笑道:“你不是说你家是养牛的?”

舍友:“我爸养牛,牛肉不好卖时我妈就去倒卖假鞋。”

“那感情好。”章柳艰难地拧过话题,“这活儿赚钱吗?”

舍友说:“你那新羽绒服一千三百块啊。”

章柳:“你怎么知道!”

完了,完了,完了……章柳大脑一片空白。

舍友抬头看她,把手机举起来给她看:“不就是这个牌子吗,旗舰店里就这个价。”

她能查商标,别人当然也能查。章柳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她没想到真有人那么闲,对舍友的衣服鞋子那么感兴趣。

舍友笑着说:“你得告诉你妈,假货也有品牌溢价,不值当的。”

章柳不吱声,一瞬间里冷汗下了一身。

舍友说:“真是你妈给你买的?章柳……有情况啊。”

章柳:“啊?”

舍友说:“在哪找的男朋友,这么舍得给你花钱?”

章柳干笑道:“什么男朋友啊……”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否认不如认下来,有男朋友总比被包养了体面一点。

好在舍友只当她口是心非,她说:“你成天成夜的不回宿舍我们就发现了,大二的课少但也没那么少吧?”

章柳反应过来,原来她们把那个虚构出的高中同学当成了她的“男朋友”,她迟疑地笑了笑,嘴里发出些模棱两可的应答声。

舍友的脸上挂上意味深长的笑容:“那么痴情,住在这儿不走了?”

章柳说:“他学校管得松,上课都不点名。”

舍友:“真是你高中同学?”

章柳:“是。”

舍友:“你羽绒服和鞋子都是他买的?”

章柳:“嗯,他家里有钱。”

恰巧另外两人推门回到宿舍,舍友高声对她们说:“我就说吧!那真是她男朋友。”

三个人大声起哄,问章柳:“谈恋爱就谈恋爱呗!还骗我们?”

章柳的后背冷汗涔涔,继续胡编乱造:“才刚谈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儿。”

舍友:“这么说他是来表白的?哎哟——”

章柳:“哎呀,有什么的,别说了别说了。”她佯装害羞,终于免过一轮折磨,舍友们又笑她几句,散开收拾洗漱去了。

章柳把床帘拉死,在昏暗里大口喘了好几口粗气,勉力将心情平复下去。她真后悔自己没编一个仔细一点的谎言,导致谁来都能轻易看破,看破就看破,何必有那么旺盛的窥私欲,她收了什么礼物买了什么衣服到底关她们什么事儿?

又气自己又气舍友,却没法发泄出来,几口粗气喘过,章柳的眼圈已经红了。如果她今晚去林其书家里住,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她是因为什么才不去来着?

因为那个破四级,林其书压根不会在乎的事情。

当然,章柳本来就不是怕林其书打她,她怕林其书不打她……反正如果这事儿让章柳妈妈知道了,是肯定会把她揍一顿的。

章柳翻过手机,发现林其书已经回她消息了,问:“怎么了?”

章柳感觉自己被委屈淹没,却突然丧失了跟林其书对话的兴趣。她知道,哪怕她叫林其书“妈妈”,林其书也不是真的她妈。她也知道,作为短暂的游戏伴侣,林其书做得很好很好,她再也不会碰到一个人,愿意对她付出那么多,但是,但是——

章柳自己实在是太贪心了。

章柳打字道:“老板,我今晚不去你那里了。”

林其书说:“好。”

章柳抿着嘴使劲按手机:“可能明天也不去了。”

林其书说:“你期末快到了是吧?好好准备考试吧。”

章柳瞪着手机看了半晌,瞪得眼睛酸疼,浮起一层眼泪,“嗯”一声回了过去。

(十六)一根麦芒

说完不去林其书家,章柳第二天就后悔了。这种后悔不轻不重,像她童年在晒麦场上打滚时扎进袖子里的一根麦芒,隐隐刺痛,但可以忍受。

不过确实到了准备期末考试的时候了。金工实习到下一周才能结束,平时除了复习其它学科,还要做CAD和C语言期末大作业,用CAD画一个公园景观设计图,和独立做一个小程序。

章柳其它科目学得还好,就C语言不怎么样,理由是她大三刚上这门课时用的电脑不好使,落下了点进度,章柳既懒又畏难,没赶上,一学期都磕磕绊绊,把这门课学得七零八碎。

不过刚学这个时她就知道,编程作业可以在网上买,价格特别便宜,她这种难度的顶多二十块钱。

犹豫一会儿,她决定还是先自己试试再说。

章柳把这件事跟林其书说,林其书果然没什么特殊反应,只说“还是自己做吧”。很漫不经心的一个建议,没有说些“敢作弊我就打断你的腿”这类章柳非常期待的话。

下午上完金工实习,章柳的手机突然收到一条消息,来自她的班主任,让她去她办公室一趟。到了办公室却没找到班主任的人,其它老师问她:“你找谁?”

章柳:“唐熠老师在吗?”

老师:“刚才还在呢,你找她有事儿?”

章柳:“唐熠老师让我过来找她。”

老师:“那你坐这儿吧,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章柳屁股刚挨上沙发,唐熠推门回来,手里端着一篮黄色的圣女果。她脸上笑盈盈的:“章柳你来了?来,拿几个吃。”

章柳想客气又怕失礼,捡出两个捏在手心。

把圣女果散了一圈,唐熠坐回到办公桌后边,朝章柳招招手:“过来,过来。”

章柳见她脸色不错,稍稍把心放下,走到她跟前。

没想到她一过去,唐熠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直截了当地问道:“章柳,你四级怎么没去考?”

章柳吓一跳,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好像这事儿和自己没关系似的。

唐熠说:“我昨天去四级考场监考,有两个学生一直不来,我对着名单一看,发现竟然是你,你怎么没去?”

章柳大脑空白,嘴巴僵硬着张开:“我……”

我……我没想到监考老师竟然是自己的班主任啊!怎么那么巧的事儿?

唐熠点点桌子,严厉道:“我之前跟你约谈过了吧?让你好好准备四级。”

章柳:“嗯。”

唐熠:“你好好准备了吗?”

章柳迟疑着不敢回应,只把脑袋低低垂下去。

旁边的老师插话凑热闹:“没准备呗。”

唐熠拔高音调:“章柳!你准备了吗?”

章柳要被吓哭了,小声说:“准备了一点。”

唐熠问:“准备了一点,那你怎么不去考?”

章柳说:“我……”她刚想说我睡过头了,立刻反应过来这可不能说。在宿舍有舍友提醒,基本没有睡过头的可能性,她如果实话实说,很可能就会被挖出晚上外宿的事情。

虽然学校管理并不严格,但原则上是不允许不经申请就夜不归宿的,一旦被捅出来也是个棘手的事情。

“我”了半天,章柳还是没找到一个恰当的理由,唐熠打断她,说:“不管你准备得怎么样,起码要去考,要拿到一个分数吧?你直接不去考算怎么回事儿?”

她问:“今年不考,明年如果再考不过,你打算毕业怎么办?你四级过不去,拿不到毕业证,你怎么跟家里解释?”

章柳不说话。

唐熠说:“我知道,你也是来自小地方的,你家里培养一个大学生不容易吧?结果你学费交出去,四年青春搭进去,连一个毕业证和学位证都拿不到,你打算怎么办?”

唐熠问得咄咄逼人,章柳听得几要垂泪,然而眼睛刚浮上一层水光就被唐熠一声喝止住了:“你哭什么!委屈?”

章柳浑身猛一哆嗦,一瞬间产生了幻觉,还以为面前是自己妈,亲的那个。

她从小眼窝浅,被骂几句被打两下,金豆子立刻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然而这不是个讨喜的事情,哭之前她妈只是生气,她一哭她妈立刻暴怒起来,往往一脚踹在她身上,狂怒大吼:“你哭什么?我委屈你了?!”

好在唐熠不是她妈,当然没踹她一脚,而是扯了张纸巾给她。

旁边的老师又凑热闹:“唐老师天天骂哭学生,怪不得我们办公室的纸巾都不够使的呢。”

而章柳浑身的颤抖停不下来了,她擦掉眼泪,把浸湿的纸巾紧紧捏在手心。唐熠说的话很对,在毕业之前,她只有一次考四级的机会了,如果她明年也没考过,拿不到毕业证该怎么办?她妈不知道英语四级,但知道大学毕业时会发毕业证。

大概看她模样可怜,唐熠的语气稍微缓和一些,问:“你到底因为啥不去考?”

章柳没办法再沉默,用低到地上的声音说:“我知道我考不过。”

唐熠:“什么?”

章柳又重复一遍:“我,我知道,我考不过。”去年是裸考,只考到了370,今年也是裸考,怎么可能就能过了425?

唐熠说:“你说你准备了一点,是真只准备了一点点?”

章柳不作声。

唐熠半生气半无奈地说:“知道自己考不过就多用功,多复习,怎么知道考不过就不去考了呢?你这么逃避问题,逃避到最后能得到什么结果?”

到最后只有一地鸡毛呗。她也不是不知道。

边骂边劝地说了半晌,唐熠让章柳保证好好复习英语,一定要在明年过了这个四级考试,终于放她走了。

章柳出了教学楼,天色已然发昏,路灯开了,照在寂静的校园小路上。她伸进口袋,想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手里啪嗒一声掉下去个东西。

章柳蹲下去,发现是那两个黄色的圣女果,已经被捏炸捏扁了,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唐熠给她的那张纸巾夹在了手指之间,早已被汗水彻底浸透,残留着几块圣女果的果肉。

回教学楼洗了把手,章柳岔着手指走在路上,冬天的风从指间吹过去,很快就冷了。她晾干手后拿出手机,发现已经六点钟冒头,消息栏里有林其书发来的消息。

这可不是常见的事情,通常两人之间的对话都是由章柳发起,林其书只负责回应。

她赶紧打开QQ,看到了一张图片,图片里是一间演讲大厅似的房间,一排排椅子,投影仪,投影幕布前面刷一下展开一条红色布条,上书“热烈欢迎各位企业家莅临本次创业指导会”。

环境算是干净整洁,却有一种微妙的陈旧感,窗户不大,阳光透过玻璃,灰尘在空中轻轻跳动,浮着一层薄灰的红丝绒窗帘被掩在昏暗里,被金色的三股绑绳束了起来。

林其书说:“被拉到我们县城开会来了。”

章柳感到些尴尬的诧异,她半年不回家,在林其书家里住几天,竟忘了两人都来自于这个地方,这个看起来刚刚改革开放的、又小又破的地方。

她说:“这是什么会啊?”

林其书说:“县领导组织的,让我们上去讲创业经验。”

章柳:“今天开?”

林其书:“明天开,今晚上组织了一个酒局。”

章柳:“要开几天啊?”

林其书:“三天。”

章柳:“三天?有那么多东西可讲吗?”

林其书:“应该还有别的事儿,也没人跟我说。”

章柳瘪着嘴不说话,瘪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面看不见,她叫:“老板。”

林其书:“嗯?”

章柳:“我想挨打了。”

停了几秒钟,林其书回答道:“怎么了?”

章柳说:“没怎么啊,就是想挨打了。”

林其书说:“前天不是刚打了,你受得了吗?”

章柳说:“受得了。”她走在寒风中,手指很快就冻得通红僵硬,而且低温中手机电量掉得很快,她决定先回去宿舍再说。

把手机收起来之前,她跟林其书发了最后一条消息,说:“老板,你打死我怎么样?”

章柳把手机揣进兜,慢悠悠地晃到宿舍,很高兴地发现舍友们都不在。她拿出手机来一看,有一个来自林其书的未接来电。

这当然没有如她所愿,不过章柳也知道自己期待中的场面太过戏剧化和不切实际,只有一条未接来电也还可以。

林其书还在QQ上发了消息,问:“为什么这么说?”

章柳:“就满足我这一次,不行吗?”话说得委委屈屈,好像是什么天经地义的要求一般。

一通电话打过来,是林其书。

章柳按下接听,听到林其书飞快地说了句“等会儿”,背景音非常嘈杂,一听就是在酒局上,一阵哒哒的鞋跟声过后,一声沉重的关门声,电话里迅速安静了下来,林其书叫她:“章柳?”

章柳也叫她:“老板。”

林其书:“怎么了?不开心吗?”

章柳:“没有。”

林其书:“没有?”

章柳:“真没有……”尾音难以抑制地拐了两个弯,像一支被风吹走的箭。她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说,“老板你在酒局上吗?”

林其书:“没事儿为什么说那种话?”

章柳:“老板你是不是在酒局上啊?”

“章柳!”林其书说,“能不能好好回答我?”

章柳:“不能。”

林其书一时没说话,大概没想到她会顶回去。

章柳突然乐起来,用撒娇的腔调说:“老板,我是不是太不听话了?”

林其书不言语。

章柳说:“你生气吗,老板?”

林其书:“不生气。”

章柳立刻说:“不可能。”

对面突然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是年久失修的门合页会发出的声音,然后是一个陌生人的吆喝声:“林老板!遍地找您找不到,您躲这儿干嘛呢?”

声音猛地变远了,林其书在跟那个人说话,章柳想听但什么也没听着,估计把收音孔给按死了。过了一二分钟,对面还没有结束,电话却被挂断了。

章柳愣呆呆地在椅子上坐着,舍友推门回来了,手里拎着从食堂打的饭。“你吃饭了?”不知道在乐什么,舍友笑意盈盈地问她。

“没有。”章柳这才感觉饿,然而外面天寒地冻,她实在不想去食堂,想了想决定订外卖。林其书给她的那一千块钱还剩八百,存在微信里,她在外卖软件上逛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决定把这八百块钱消耗一下,买个贵的。

想是这么想,也没敢买太贵的,最后花了四十来块钱。

等她吃完晚饭,林其书还是处于消失状态,章柳不知道这酒局到底要吃到什么时候,发消息问她:“还没吃完吗?”

等章柳收拾完卫生,复习了一会儿期末,洗漱,上床,林其书终于回了:“吃完了。”

章柳:“好晚啊。”

林其书没理她,问:“你是在故意惹我生气吗?”

章柳想了想:“如果我说是,你就要打死我吗?”

林其书:“什么也不跟我说,就想挨打?”

章柳重复:“就想挨打。”她补充一句,“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真的。”

林其书:“你不是说你不抗揍吗?”

章柳语塞,她确实这么说过,也确实不抗揍。她突然有些恼羞成怒,说:“算了!你不打我我去找别人去。”

林其书:“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章柳:“拜拜老板,你去找别的女大学生吧,我要去找别的老板了。”

林其书:“章柳。”

好一会儿没有下文。

章柳说:“我要去找别人打我,我上次想找就找到了,也不难。”

林其书回复:“你是真想让我生气,章柳。”

无论谁来看,这句话都是明确的要发怒的征兆,章柳盯着手机屏幕,升起一股强烈的兴奋感,以至于她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她想象着对面此时林其书的表情,想象着那层淡漠的神情掺入一丝怒意,像冰层乍破,或者是走钢索的演员终于失衡,掉下了空中。

章柳突然说:“我求求你,老板,好不好?”

林其书:“求我打死你?”

章柳:“嗯,我求你,求你打死我。”

短暂的沉默过后,林其书说:“你期末什么时候?”

章柳的意识回到现实,瞧见这句话后不满道:“我不要期末考试完!太远了,你回来那天不行吗?”

林其书:“不行。”

章柳立刻耍起性子:“反正我不要期末考试完。”

林其书说:“我怕打完你没法复习。”

这是个强有力的理由,玩笑归玩笑,章柳可不想真的挂科,她一整个学期都听课听得很认真,最后没及格就功亏一篑了。

林其书又问了一遍:“你什么时候期末考试?”

章柳回答:“下下周,考一个周,周六最后一门。”

林其书说:“好好复习,考完那天过来找我吧。”

(十七)圣诞节

后天就是圣诞节,章柳在图书馆楼梯间跟林其书打电话,跟她旁敲侧击了半天,林其书也没回过味儿,最后章柳实在忍耐不住,直接问道:“老板,你圣诞节能回来吗?”

林其书:“啥时候?”

“就后天。”

林其书:“后天回不去,起码得大后天。”

章柳非常失望,但也不好发作:“哦。”

林其书:“你想过圣诞节?”

章柳很兴奋:“想!”但也是白兴奋,一个人有什么好过圣诞节的?旁人越热闹,岂不是显得她越凄惨。

林其书说:“给你点钱,你和舍友出去玩行不行?”

章柳:“我不要钱,我这里还有。”

林其书:“还有多少?”

章柳想了想,家里给的生活费已经花完了,只剩下林其书给的:“还剩七百多。”

她探身朝楼梯上下看了看,确认没人后小声说:“我不想跟舍友玩。”

林其书:“怎么了?”

章柳:“不大喜欢她们。”

林其书说:“喜不喜欢都行,不要把关系闹得太僵,你们毕竟住在一起。”

她每次这么说教,章柳都心情复杂,有些不耐烦,又有些享受其中,她说:“知道了,知道了。”

林其书:“没有别的朋友?”听起来很有就她交友问题再说教一通的意思。

章柳连忙说:“有,有的。”她垂头丧气道,“那我就跟朋友过好了。”

林其书说:“七百块钱够吗?”

“够了,”章柳道,“那明年你一定陪我过。”

话像是从嘴里溜出来的,章柳自己先吃了一惊,嘴巴打了两个磕绊差点咬到舌头。正在她的心脏提溜起来的工夫,林其书已经回了,说:“行。”

章柳又吃一惊,连忙将话题扯出去,闲聊两句,挂了电话。

在图书馆独自复习,章柳全程效率堪忧,一会儿神游天外一会儿刷手机,还发消息去骚扰林其书,结果被骂回来了,让她学习就好好学。

骂是真骂,没有调情的部分。章柳关了聊天框,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女儿上学时,林其书会因为学习体罚女儿吗?

两人从未聊起过她的女儿,章柳都不知道这个同龄人叫什么名字,说实在的,章柳对她怀有一股敌意。诚然,她不知道她有着怎样的性情、怎样的品格,因为相较于说她不喜欢这个人,不如说她不喜欢这个身份。

不过这些都不妨碍她现在想入非非上一阵——年轻的、为生计奔波的林其书,浑身疲惫地回到家里,拉开门时女儿却没有在写作业,而是在打游戏。

想着想着章柳满脸通红,对遭到自己臆想的两个人稍微有点抱歉。她忍耐不住,又去骚扰林其书:“老板,你会打你女儿不?”

林其书显然很惊异,问:“我打她干什么?”

章柳:“你不会打孩子吗?”

林其书:“我为什么要打孩子?”

章柳:“比如她不听话啊,不写作业啊什么的。”

林其书:“你想这些干什么,你不是在学习吗?”

章柳:“我就好奇,我保证,保证问完这一个问题立刻去学习。”

林其书:“没打过,我家不打小孩。”过一会儿,她接上一句,“而且她学习一直很好,不想写作业就不写,没必要打她。”

看见这句话,章柳十分后悔问了这个问题,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她臊眉搭眼地应付两句,终于滚回去复习去了。

章柳最终决定圣诞节出去跟雷子一起过。这个事情是雷子提出的。在两人闲聊时她提起了自己在公司时发生的烦心事,章柳这才知道她已经工作了三四年。在一家美企任职,是技术支持部门的一个小组长。

得知这个消息后的章柳有些隐隐的酸意,这让她想起自己的四级考试还有林其书的女儿。雷子和林其书女儿的成长轨迹很像,中产以上出身,精英大学毕业,在她们身上不可能有过不了四级这种事情发生,英语水平是她们之间阶级差距最鲜明的证据。

察觉到内心酸意后,章柳非常愧疚,毕竟虽然雷子说话不好听,但她其实人挺不错的。

雷子跟她絮絮叨叨地抱怨了一会儿,主要内容就是公司之间的升职竞争,章柳一听非常惊讶,她还以为这种事儿都是电视剧编的。跟雷子涉及到真金白银的烦心事相比,章柳感觉自己的忧愁实在不值一提,说不出口。最后雷子抱怨够了,问她:“你老板呢?”

章柳说:“出去开了一个会,圣诞节后一天回来。”

雷子说:“那你要一个人过圣诞节啦?”

章柳无处安放的怅惘又兜回来些许:“唉。”

雷子很不满:“看你这样,怎么,没了你老板你过不了了?”

章柳说:“对啊。”

雷子立刻说:“过来跟我过!”

两人认识许久又同在一座城市,但是因为在实践之前雷子就转变属性放弃了和她的实践,她们一直没见过面。看到她说这句话,章柳的第一反应是退缩:“你那天没有工作吗?”

雷子:“那天不是周五?周五晚上工作个什么。”

章柳:“你最近不是跟Lilim一起玩吗,不跟她一起过?”

雷子:“我跟她玩什么,派头这么大,上床就算了下了床也这样,活祖宗都没这么难伺候。”

章柳退无可退,只好说:“那我过去找你?”

雷子说:“我去找你吧,这儿没什么好吃的。”

两人定下见面和吃饭的地方,下午六点钟见面。

圣诞节当天,一整天章柳都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焦虑,简直坐立难安。

下午金工实习时,她和一位朋友分到了一个小组里。朋友叫陈琦,和章柳是来自同一个地级市的同班同学,相比于和舍友,章柳她聊得还多一些。

两人蹲在角落等焊枪时,陈琦掀开刘海让章柳看,问她自己眼妆化得怎么样。

章柳没化过妆,凑近了左看右看,憋出一句:“好像显得眼大了。”

陈琦说:“嗨,问你是白问。”

章柳:“这是你自己化的?”

陈琦:“当然啊,我买了个超级贵的眉笔,今晚才舍得用第一次。”

章柳:“要去玩啊?”

陈琦点头。

章柳闷闷地想了一会儿,说:“你能帮我化一个吗?”

她赶紧接上一句,“用便宜的眉笔就行。”

陈琦大笑:“你谈恋爱了?”

章柳不知该作何回答,她确实谈了,但和今晚无关,解释起来太复杂,她只好局促地点点头。

金工实习结束后两人回到了陈琦的寝室,章柳闭着眼睛坐在凳子上,眉头时不时地缩一下,极力忍耐着皮肤被触碰和覆盖的不适感。因为提前说了只要淡妆就好,大约半小时之后,陈琦撤掉口红,说:“好了,你看看。”

章柳睁眼看镜,发现脸白了,眼大了,嘴红了,她别着脸左右端详半天,悬起来空落落的心啪嗒一声掉回胸腔。经过这番化妆,章柳感觉自己确实变得好看了一些,更重要的是,变得时髦了。

章柳对陈琦说:“这个口红多少钱啊?我买下来吧。”

陈琦爽快道:“四五十块钱而已,送给你。”

不敢接受又难以拒绝,章柳连忙道:“那我过两天请你吃顿饭。”

陈琦:“行。”

走出校门等待雷子的路上,章柳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非常意外地来自于妈妈。

章柳站在寒风中愣愣地看着手机,直到铃声快要结束时才迟疑地接起来:“喂?怎么了妈。”

妈妈说:“你们那边下雪了吗?”

章柳:“前两天下了,已经停了。”

妈妈:“冷不冷?”

章柳:“还好吧。”

妈妈:“我今天在衣柜里找被子,找到你那件黑棉服了,你没带去学校啊?”

章柳:“它在哪儿呢?”

妈妈:“压在衣柜最底下,我之前找都没看见!”

章柳:“喔喔。”

妈妈:“我明天给你寄过去。”

章柳:“不用了,我自己买了一件。”

妈妈:“你自己打工买的?”

章柳:“对。”

两人皆沉默了一阵,章柳感受到一阵微妙的尴尬,在林其书给她花了这么多钱买衣服之后,和妈妈再提起这件事,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妈妈突然说:“章柳,你咋不和妈说呢?那五百块钱。”

章柳心里一空,虽然有所预感,但还是问道:“什么五百块钱?”

妈妈说:“前两天你爸跟我说,我生气时去方特玩花了一千块钱,里边五百块是你出的?”

章柳:“啊,是。”

妈妈:“你出钱干什么?家里又不是就缺这五百块钱。”

“我爸不想拿……”喉头一哽,章柳顿了顿,一股反胃的感觉涌上来,她没有继续说。

妈妈:“你那饭店打工不就十几块钱一个小时?五百块钱得多少天挣到?”

章柳:“嗨,还行吧。”

妈妈:“我给你把钱转过去,你自己想吃点什么买点什么,你过两天不是也生日了?”

章柳本想拒绝,闻言愣了一下没吱声,她竟然把自己的生日给忘了。

妈妈:“我转你赶紧收就行了,你一个上学的大学生,家里还能用你的钱?你吃饭了?”

话题转得突兀,章柳说:“没有呢,去吃。”

妈妈:“行,赶紧去吃吧,注意保暖,别冻感冒了。”

两人挂下电话,妈妈接着给她转了钱,不是五百,是七百。章柳收下来后不知该作何回复,最后找了个感谢的表情包回了过去。

因为圣诞节,路上交通非常堵塞,六点时雷子给章柳发了条消息,说自己还在路上堵着,要迟到了。

好在并没有迟多久,大概十几分钟后,校门路上的一辆汽车突然开了窗子,里边探出半个脑袋对章柳大喊:“章柳!”

这辆车子早就被章柳注意到了,因为贴着粉蓝色珠光的改色膜,在车流中极其显眼,一眼就能看到,没想到就是雷子的车。章柳赶紧走过去,抽空瞥了一眼车标,发现这是一辆宝马。

在车门前磕了磕鞋底,把粘上的雪泥敲落下去,章柳坐上副驾驶,朝雷子笑了笑,也不知道该叫她什么。

雷子披着头发,眼睛长,嘴巴大,看起来颇为英气,她说:“这一路可堵死我了!你饿了没?”

章柳:“没有,没有。”

雷子拉开小抽屉拿出一包饼干递给她:“饿了先吃点。”

章柳一瞧,饼干包装上写着韩文,连忙道:“我真不饿,中午吃得晚。”

虽然两人在线上聊得没羞没臊,但章柳还是腼腆极了不敢动弹,雷子倒很放得开,两人开车去餐馆,她突然挪了挪屁股,嘴里嘶一声抽了口气,说:“腚疼。”

章柳无语,不知道咋接。

雷子也没等她回,自顾自地说:“她和你约时也打这么重了?”

章柳:“谁?”

雷子:“Lilim。”

第一次在现实中听到这个英文名字,章柳一时没反应过来,“嗯,是。”她慌张地点点头,问,“你们又约啦?”

雷子呵呵笑:“又约了两次。”

章柳大惊:“每天都?”

“差不多。”

章柳揶揄道:“你不是说她跟祖宗一样难伺候吗?”

雷子:“我就喜欢伺候人怎么了——仅限床上。”

章柳:“那你们是挺配的。”

“放屁,她就是我的玩物罢了。”雷子不屑道,她摸摸肚子,“怎么回事,还真有点饿了。”

她掏出饼干来边吃边开,漫不经心道:“我上次跟她去酒店,你猜怎么着。”

章柳:“怎么着?”

雷子:“我和她一起到的酒店,要去前台拿房卡,这个狗日的还一个劲说她一个去前台就行了,我寻思什么事呢,就要跟着去,没想到是她怕我知道她名字。”她解释,“因为房间是她订的,到了前台之后人家要确认身份,就说林照小姐是吧?林照小姐是吧?问了两遍她才答应,我真无语了。”

章柳:“她叫什么?”

雷子:“林照,她递身份证时被我一把抢过来了,就是光照的‘照’。”

章柳:“林照?”

雷子点头,说:“还跟你老板一个本家呢,姓林的这么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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