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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带雨 (28-34)作者:EOD - 长篇色情小说

[db:作者] 2025-11-11 18:25 长篇小说 6680 ℃

(二十八)奇迹时刻

    我想见你。这话果真说不出口,尤其当着两个外人的面儿。

    章柳不说话,其它人既不好说话,也不好离开,几人无声地对峙一会儿,林其书勾了一下她的肩膀:“进去吧。”

    张姐问她:“老板你女儿啊?”

    林其书说:“是啊。”

    张姐:“长这么漂亮,看起来就随你。”

    林其书哈哈笑道:“拍什么马屁。”

    章柳跟在林其书后头,明显感觉到几双视线黏在了自己身上,越过电脑紧紧黏着一步不落,直盯得她四肢僵硬来回晃荡。

    公司里没分独立的办公室,林其书的位置在挨着窗玻璃的最里边,桌子挺大,占了一整排。等她在椅子上坐下,章柳四下里瞧了瞧,把羽绒服脱了挂在一边,顺着她的小腿蹲下去了。

    林其书表情无奈:“你干嘛呢。”

    章柳一把将她的小腿抱住,小声问:“她们什么时候走啊。”

    林其书看了眼表:“快了。”

    章柳“哦”一声,忍不住傻笑起来,手上紧紧拉着林其书的小腿,将下巴垫在她膝盖上,然后努力抬起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林其书伸手去摸她的头,问:“今天怎么样?”

    章柳的头在手掌下面很笨重地摇了摇:“不怎么样。”

    林其书:“怎么了?”

    章柳又摇头,不吱声。

    林其书看她一会儿,抬头跟公司员工说话:“张静,快做完了吗?”

    张姐的声音响起来:“做完了已经,我正要关电脑呢。”没一会儿椅子响动,张静在跟其它人说话,剩余两叁个人也站起来走了。

    等办公室里没了动静,章柳冒出脑袋瞧了瞧,随即又蹲回去,说:“那个张静把其它人也叫走了?”

    林其书说:“她很会看眼色。”

    章柳呆呆的:“原来你真是老板啊。”

    林其书笑出声,并不回答,只说:“你站起来,蹲着不脚麻吗?”

    她说罢去拉章柳的肩膀,章柳不仅不站,反而一把将她的手捉住了,像饿了的小孩揣一个馒头一样将其揣在胸前,脸高高仰着,眼睛盯着她:“妈妈。”

    林其书静静看她。

    章柳问她:“我长得漂亮吗?”

    林其书说:“漂亮啊。”

    章柳:“真的?”

    林其书也说:“真的。”

    章柳慢慢地侧脸压上她大腿,自己的腿则往下曲着,用几乎跪着的姿势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林其书的膝盖上。

    林其书的手得以逃脱,手指去梳理章柳的头发。

    章柳的语气突然变得委屈:“你都不继续问我今天怎么了。”

    林其书从善如流:“今天怎么了?”

    章柳大声说:“她爸爸跟我讲价!”她愤慨地骂了一句脏话,脑袋被轻拍了一下,林其书说她:“怎么这样骂人。”

    章柳猛然扬起上半身:“他给我压了一半!”

    林其书:“一个小时五十块钱?”

    “对!”

    林其书:“大学生家教一般都要多少?”

    章柳说:“不一定,也有要五十的吧,但我学得好啊,我学得很好!”

    林其书笑道:“那怎么办,你怎么说的?”

    章柳相当得意,摇头晃脑道:“我又把价格讲回去了,还是一百块钱。”

    “是吗?”林其书说,“翻一番都行,看来你还有干销售的本事呢。”

    章柳呵呵笑,笑完又嘀咕:“你夸人的语气怎么像夸一只狗呢。”

    林其书骂她:“净胡说八道,好好的又成狗了。”

    章柳心满意足地抱着她小腿不撒手,先是眉飞色舞地描述了从曹小溪包里发现戒尺的过程,然后气喘吁吁地埋怨自己这个学生的情况有多糟糕。

    “不敢想象她是怎么考上高中的。”章柳说。

    林其书说:“不是说她不喜欢老师吗?可能初中的老师挺好。”

    章柳说:“我初中时就特别讨厌那个英语老师,我英语考试考过19分。”

    林其书:“你还挺得意。”

    章柳:“那个老师真的很坏,他用棍子打人耳光!”

    林其书像也吃了一惊:“用棍子?你也挨过?”

    章柳点头:“挨过,不过就一次,我那时候考得虽然烂,但存在感不高。有的学生比较不服管,被他打耳光打得嘴巴都流血了。”

    “怎么能这么打学生?没家长告他?”林其书表情严肃,看起来很生气。

    章柳说:“我们那里怎么会有家长管?难道你们镇中学不让打学生,不可能吧?”

    林其书:“我上学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还以为现在不让打了。”

    章柳说:“打的,现在也打的。”她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那,如果我被老师打了,你会告他吗。”说罢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发出两声含糊的笑。

    林其书沉默了几秒,问:“打到什么程度?”

    章柳很意外,她以为林其书会给一个肯定的回答,没想到却真的思考衡量起来,于是想了想说:“打到嘴角流血了!”

    林其书:“那怎么可能不告?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打。”

    章柳:“那要是打了下手心呢?”

    她的手正放在林其书的膝盖上,林其书在上面拍了一下,把她的手背拍出了一片微红的痕迹,说:“那就忍着,听老师话。”

    章柳严肃道:“老师不能体罚学生,打手心也不行。”

    林其书问她:“你脚麻了没?”

    章柳往前挪了两小步,直接坐在了她鞋子上:“有点。”

    林其书:“非得这个姿势?”

    “嗯。”章柳认真点头,又喜滋滋地说,“我今天厉不厉害?”

    “厉害。”

    章柳:“那我想要个奖励。”

    林其书说:“两千块钱够不够?”

    章柳刚要摇头,瞬间后悔,眼巴巴地瞅着林其书:“那我能要两个奖励不?”

    林其书:“你还想要什么。”

    “我要跟你上——”章柳刚刚作出嘴型,果然立刻被打断了,林其书一把揪她起来,压在膝盖上盖了一巴掌。

    章柳吓一跳,小腿一扬,嘴里不住地呻吟起来。

    林其书惊讶道:“这都嫌疼?”

    “腿……”章柳面朝地板的脸哭丧着,“腿麻了……”

    林其书重重揍她一下:“你这不是活该?”

    巴掌拍在套了冬裤的屁股上,怎么打也算不了疼,跟挠痒痒差不多。一边挨着打,章柳百无聊赖地哼了几声,小声说:“没吃饭吗……”

    说小声实际上也不小,反正正好是林其书能听见但听不大清楚的音量。

    林其书说:“还真没吃,确实是饿了。”她推一把章柳,“起来,去吃晚饭了。”

    章柳趴在那儿不动。

    林其书拍她:“你不饿?”

    章柳不饿,但她还是站了起来,跟着林其书收拾收拾,走出了写字楼。刚一走出大门,迎面撞上一个发光的大灯球。

    章柳眯怔了几秒才看清前边什么东西——附近的大楼大多都是玻璃幕墙,其中一座正在灯光秀,刺得人眼睛发痛的灯光映在对面,映出了一张无比巨大、光彩变幻的玻璃糖纸。

    章柳怔怔仰着头,脑海中不由得想起圣诞节时的那棵圣诞树,只不过眼前的这棵圣诞树更高大、更茂盛、美丽得令人生畏。

    如此不知盯了多久,肩头被拍了一下,章柳才迟迟缓过神。林其书问她:“想吃什么?”

    章柳指着前面那栋楼:“我要去那里吃。”

    林其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说:“那是写字楼,你想去吃它食堂?”

    章柳问:“写字楼还有食堂?”

    林其书说:“不然吃什么?”

    章柳当然不想吃食堂,她其实不是很饿。茫茫然地思索一番,章柳说:“我想吃你做的饭。”

    林其书一顿,说:“行。”一阵刺骨寒风迎面刮来,她突然在章柳肩膀上一推,把帽子扣她脑袋上,在嗷嗷呼啸的冷风里大声问她,“冷不冷?”

    章柳大声回答:“冷!”

    林其书指着前边:“走那个电梯。”她伸手拉住章柳,两人进到地库取了车,开车到了一个菜市场。

    推开帘子一进去,一股热气腾腾的肉香扑面而来,两边都是卖熟食的。再往里进是卖蔬菜和主食的,林其书问章柳想吃什么,章柳也答不上来,她比较关注自己的羽绒服会不会碰到两边油腻腻的玻璃柜。

    林其书嫌她磨叽:“脏了再洗不就行了?”

    章柳用一副宁死不从的表情回答她。

    总算买了东西上了车,走没两步堵在路上了,晚高峰。

    章柳抠了会儿手机也没事干,买的油饼放车后座,油香混着麦香从扎口的缝隙里飘出来,胃袋随之一抽,饿了。

    胃部的情况很快严重起来,章柳忍了一会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林其书早就饿了。

    在红色车尾灯晃得眼疼之前,在穿过油迹斑斑的玻璃柜之前,在走下那个让人匪夷所思的电梯之前,两人呆在办公室里,章柳说“你没吃饭吗”,林其书说“还真没吃,确实是饿了”。

    本来两人在外面随便吃点就得了,但她突发奇想,非得让林其书现做给她吃。

    这个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她当时甚至都不饿。

    耳边突然一声尖响,章柳结结实实吓一大跳,惊恐地看向林其书。

    林其书却笑了,解释道:“前边那个车不看红绿灯,绿灯了也不走。”说罢在章柳头上摸了一把,说,“吓不着,吓不着。”

    章柳愣怔一霎,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她在大约七八岁时遭遇过一次小车祸,身体没事,但被吓傻了,一直不说话,不应人,按照老家的说法,她掉魂儿了。她被放在床上,被妈妈来回抚摸脑袋和脊梁骨,一个劲说“吓不着吓不着”,但没什么效果,于是她妈妈叫了个神婆来家里跳神,在河边长声呼唤她的名字,“章柳——章柳——”如此唤到半夜叁更,她发烧一场,终于缓过神,好了。

    大概因为没听到回答,林其书看她一眼,问:“吓掉魂儿了?”

    章柳说:“掉了,可能得叫一叫。”

    林其书立刻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哈哈大笑,用老家方言回答道:“给你请一个神妈妈。”

    神妈妈是她们那边对神婆的称呼。除此之外,方言虽然和普通话用着同样的字词,但语速重音不同,总之听起来就特别土。

    这句话不光土,还搞封建迷信,章柳却在一瞬间过电般地心脏发麻,着迷地看着林其书的脸,说:“老板,你觉不觉得我们之前遇到过?”

    林其书:“有可能吧,离得这么近。”

    “而且你不是说你小姑住在我们镇上,你经常去我们镇上吗?”章柳笃定道,“我们肯定遇到过。”

    她越说越兴奋,打开地图翻找一会,指着屏幕说:“我家在这里,你小姑家在哪儿?”

    林其书推开手机:“开车呢,一会儿再看。”

    章柳“哦”一声乖乖放手,不放弃地描述道:“我家就在镇医院后面那条街上,旁边有个公共浴池。”

    林其书说:“那真离得很近,我小姑家在镇医院前面。”

    离得这么近,怎么可能没遇到过?答案几乎可以确定,章柳的身体也几乎颤抖了起来。

    在小学的一段时期,章柳是一个经常发呆的小孩。因为朋友家住得远,而附近的孩子和她都不在一个年龄段,大的不爱带她玩,小的跟她玩不到一块。被妈妈安排下看管妹妹的任务时,章柳要么勉为其难地参与一下妹妹们的游戏,要么就看着马路发呆。

    乡镇马路上经过的陌生人不多,偶有几个。十岁左右的章柳经常会在看到陌生人时感受到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她仔仔细细地将陌生人打量一遍,想到这可能是她与这个人唯一的一次相遇,然后莫名其妙地,她开始为这段毫无意义、短暂的相遇与离别哀伤起来。

    她也曾经这么遇到过林其书吗?那时林其书有多大?应该叁十岁左右。她的人生中曾有那么一刻吗?隔着遥远的一段距离,与一个大她许多岁、高挑美丽的女人短暂地相遇并离别过,然后在心里哀伤不已,心想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相遇。

    但不是,她们再次相遇了,在几百公里之外的陌生城市里,讲了许多话,做了许多事,成为了对彼此来说十分特殊的存在。这次相遇不再短暂,不再毫无意义,它漫长而又快乐,仿佛离别不会再次发生。

    这难道不是如同神仙显灵、魔法生效一般的奇迹时刻吗?

(二十九)站这儿

    章柳几乎是黏在了林其书身上。

    林其书握着方向盘嫌她碍事,章柳也不分辩,只是尽可能地贴着她,脸上又露出失了神一般的快乐神色,仰起来的眼睛也是失焦的。

    下班的晚高峰一步一挪,走了老半天正好堵进了一个商圈,车窗外的鸣笛声此起彼伏,吵得人脑子都要炸了。林其书说:“刚才应该绕过去,忘了这里这么堵了。”

    章柳呵呵笑:“嗯。”她伸手去拉林其书的衣领子,“老板。”

    林其书低头看她:“怎么了?”

    章柳突然支起胳膊,跟个跳起来的青蛙一样叭一下亲了她一口。

    林其书一愣,不说话。

    章柳很懊恼:“我想亲在嘴上的,亲歪了,你先别动——”青蛙又跳起来,嘴唇一碰,这回亲对地方了。

    林其书倒真没动,章柳搂着她的腰发表评论:“小说里写得是真的,嘴唇好软啊,又软又凉,好像个软糖。”她傻笑两声,问她,“老板,我的嘴唇像软糖吗?”

    “章柳……”林其书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章柳立刻截断她,“算了,我看你不像是能说出好话的样子。”章柳用脸颊贴着她的毛衣,狗一样磨蹭。不知道什么材质,这件毛衣格外软,软的像个梦一样。

    咧嘴一笑,口水差点掉毛衣上,章柳连忙吸溜一下闭上嘴,说:“口水滴你衣服上了。”

    林其书抽了张纸巾递给她。

    章柳推开她的手:“其实没滴上。”

    林其书叹口气,语气很无奈:“章柳,别闹了。”

    “啥啊?”章柳跟被踩了尾巴一样蹦起来,“我哪里闹了?”

    林其书踩油门往前一步,又停下了。

    “我哪里闹了,”章柳不依不饶,“老板你怎么冤枉人?”

    林其书:“现在不就在闹?”

    章柳:“那不是你先冤枉我的吗?”话一出口立刻后悔,对着林其书谄媚地笑笑,抱着她的手臂说,“我错了,我不闹了,你别生气老板。”

    林其书看她一眼:“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兴奋?”

    怎么这么兴奋?章柳也说不明白。她仿佛被一股没头没尾的狂喜感猛地攫住,然后一把扔到了一万米那么高。她的人在往下坠,但她的心脏却漂浮在胸腔中,没法感觉到重力了。

    章柳不说,林其书也不再追问,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章柳晕晕乎乎地在靠背上躺了一会儿,扒着车窗看外面灯红酒绿的步行街。两人终于挪出这个商圈,驶过一片居民区,又进了另一个商圈,好在路上的车流疏松很多,起码不用堵在后面看着绿灯干着急了。

    路旁写字楼的灯光已经灭了大半,零零碎碎亮着几间,章柳瞧着它们发愣,突然,一小片紧贴着楼体的黑影飞快下坠,极速掠过她的视野。

    “砰——”

    章柳怔愣在原地,下意识开了车门,刚拉开把手就被林其书猛地拉住,车门落锁,林其书怒骂道:“章柳!你干什么?!”

    章柳呆呆转头,呆呆说道:“外面……”

    林其书真生气了,说话一字比一字快,一字比一字用力:“外面怎么了你也不能开车门!这点安全常识你不知道?车正开着!你开车门想干什么?”

    “我……”章柳刚想说点什么,外面突然拔起一声刺耳的尖叫声,接着是两道鸣笛声。

    林其书把车停在路边,章柳又要开车门下去,又被一把拉住了。林其书问她:“刚才你看见什么了?”

    章柳迟钝了很久才做出回答:“有人……”她疑惑得转了下脑袋,仿佛大脑的词汇库发生了泄漏,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找不到描述它的词汇。

    外面又一声尖叫替她回答了问题:“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附近的人群立刻喧闹起来,有人在逃跑,有人拥过去看,更多人在大吼大叫。

    林其书一手掏出手机,一手死死拉住了章柳的手腕,对手机说:“喂?你好,有人跳楼了,靠近南京路和连云港路的交叉路口,”她探头往外面看一眼,问章柳道,“你看见有人跳下来了?”

    章柳点头。

    林其书:“哪栋楼?”

    章柳伸手去指。林其书跟着看去一眼,对手机说:“四五十层,应该是楼顶,刚跳的。”那头不知说了什么,林其书对章柳说,“别出去,呆在车里。”然后转身自己出了车门。

    章柳立刻跟上去,刚下车便被林其书吼了一声:“回去!”

    章柳贴着车门没敢再动,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林其书瞪她一眼,像是确认自己的命令是否有效,然后钻进了聚集起来的人群里。

    章柳一直在哭,身后的车身仿佛变成了有弹性的、软软的质地,以至于没法支撑住她,眼前的事物骤远又骤近,一切变得扭曲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林其书从人群中走回来,把她从地上捡了起来,摸摸她的脸说:“怎么吓成这样?”

    章柳问她:“人还活着吗?”

    林其书回头看一眼,说:“这种楼的窗玻璃只能开道缝,要跳只能从楼顶跳,没法活。”

    一道警笛声远远传来,林其书推了推她:“进去吧。”

    章柳乖乖进了车,软塌塌地倚在车门上。林其书给她系上安全带,换了个地方停车,然后扳过她的脸来擦了擦,说:“哭什么,又和你没有关系。”

    章柳不可置信地看向她:“有人死了。”

    林其书没说话,又抽了几张纸巾放她手里,发动汽车向前走了。

    章柳的胃正在痉挛,呕吐的冲动一股一股地反上来,但没有任何东西可吐。如此怔怔坐了半晌,车停了下来。

    林其书走出去拿了后座的东西,然后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章柳,下来了。”见她没有反应,林其书弯腰过去解了安全带,然后拉了章柳一把。

    章柳被拽得身子歪过去,道:“我头晕……”

    林其书说:“先下来,先回家。”

    章柳下了车,慢慢和林其书回了家。

    一直走到沙发上坐下,章柳还是一阵阵地头晕,那个模糊灯光里下坠的黑影仿佛烙在了她的眼皮上,一闭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林其书给她脱了外套,在她旁边坐下了,问:“你看见什么了?”

    章柳说:“她跳下来的时候,贴着大楼,一下子掉下去了。”她顿了一下,再次对这个场景感到难以理解。

    她想起初中时经历的一场葬礼,死去的奶奶停殡在堂屋中间,盖着一张白色的麻布。小姑披麻戴孝地坐在一边守灵,嗓子是哑的,招呼她和章杨过去。

    章柳坐在小姑旁边的蒲团上,一抬头正好和灵床一边高。她突然发现面前的麻布一动不动。

    这是当然的,毕竟下面的人已经死了,如果她睡着了,麻布会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一个死了的人是没有呼吸的。

    章柳凝视着静止的麻布,浑身恐惧地颤抖起来。

    在听到奶奶死讯之后直到那一刻,她才终于知道了死亡是什么。面前并不是奶奶,而是一具尸体,它不再有性别,不再有身份,在她死去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和她彻底断绝了所有关系,它不再是一个“人”,它只是一具尸体,一堆有机质,等待大火将它焚烧殆尽,回归到土壤之中。

    在奶奶活着时,两人之间是有联系的,这联系像一条细细的丝线,绷紧着拉在章柳身上。它固然微不足道,但正是这些细细的丝线才让同样微不足道的章柳确认了她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然而当她死去,“啪”地一下,这条丝线也随之灰飞烟灭了。

    “怎么就吓成这样了?”林其书的语气里带着点笑,“别想了,赶紧把这事儿忘了。”

    “有人死了。”章柳还是不可置信,“老板,你不害怕吗?”

    林其书说:“要是每死个人我都害怕,我还干得了别的事儿吗?”

    “可是,可是——你亲眼见到了尸体啊!”

    林其书停顿一会儿,说:“我之前在工地时,有个同事被掉下来的泡沫板砸死了,就在我跟前断的气儿。”

    章柳失语。

    “去年我一个初中同学也得癌症死了。”林其书笑道,“到了我这个年纪,这件事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得随时做好准备,不是谁都能活到老的。”

    章柳脑子嗡地一震:“什么准备?”

    林其书说:“和你们小孩儿没关系。”

    章柳默然片刻,眼前已被泪花糊住,她突然冷笑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没关系?”

    林其书:“你才二十岁,想这些干什么?”

    章柳的音调猛然拔高:“我乐意想怎么了?你咋知道我能活到四十岁?没准我比你死得早呢!”

    “章柳!”林其书厉声斥问,“你胡说八道什么?”

    章柳却因为她的反应感觉到一丝喜悦,她早就发现了,对林其书开什么玩笑她都无所谓,只有这个问题,只有这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我是胡说八道?”章柳还要继续说,“没病没灾的我还可以自杀呢——”

    “章柳,”林其书又叫她一声,声音低得挺吓人,“你给我把话收回去。”

    悬在眼角的泪珠掉在脸上,章柳看她一眼,伸手去抠发痒发红的眼角,小声说:“说出去收不回来了。”说罢又偷偷瞧她一眼,傻笑一声。

    林其书没说话,站起来走了。

    章柳立刻跟上,扒拉着拽她袖子:“老板,老板!你干嘛去?”

    林其书指了下地板:“站这儿。”

    章柳松开手,看着她走了。

    好在林其书只是去洗澡,章柳站在她指的位置不敢动弹,眼巴巴地瞅着浴室门口。等她终于穿着睡衣推门出来,章柳一脚往前蹭了一点儿,怯怯叫她:“老板……”

    林其书绕过她坐在沙发上,肩头低伏下去,脊背弯曲着,一手撑住了额头。如此无声相对许久,林其书拿掉手掌,扭头看向章柳。

    章柳几步走过去,砰一声跪下了。

(三十)我忘了

    章柳也曾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干嘛那么喜欢下跪呢?

    冬天的衣服厚,虽然减轻了髌骨的压力,但本就厚重的布料折迭起来窝在膝盖后面,也挺不舒服的。章柳跪在林其书身边往上望,却发现她脸颊浮着一层不自然的红色,鼻梁冒着细汗,嘴里出了两口沉重的叹气。

    章柳一下子慌了,抓住她的胳膊问:“老板,你怎么了?”

    林其书偏头看她一眼,皱起眉来说:“起来。”说了两个字便戛然而止,显得严厉和不耐烦。

    章柳心一缩,连忙起来了,紧抓着她的小臂想去碰她的脸,林其书朝另一边偏了偏头,上半身一下子靠上沙发背,眉头拧紧在一起,半闭着眼睛深呼吸。细汗从她的额头和脖颈处一层层冒出,汇成股从两侧流下来,显然在忍耐着什么强烈的痛苦。

    等深呼吸的声音一点点地缓和下来,章柳才敢再出声说话,问她:“你生病了吗?”

    林其书睁开眼,伸手去够桌上的抽纸,手臂往前一伸,把紧贴着的章柳往外挡了一下,嘴里倒是回答了:“没有。”

    短短几分钟内,肢体性的拒绝已经发生了好几次,章柳愣了半天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不敢说话,也不知该做什么,只呆愣愣地站在一边,眼睛一酸,要哭了。

    林其书用纸巾把汗擦干净,久久地没有出声。章柳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害怕,脚往后撤了一步,不敢再往后退,怕自己真走了对方也不追……林其书确实有可能不追。

    这么想着,真要哭了。好在林其书终于擦完了汗,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察觉到她百转千回的心思和后退的脚步,只是又把上一个对话重复了一遍:“没生病,最近就这样。”

    章柳的声音被涌上来的泪意冲得发抖,说:“那是,被我,被我气得?”

    林其书一下笑了,说:“可不是吗,快被你气死了。”

    见她笑了,章柳心脏扑通一落,立刻上前蹲下去拉她的手,一个磕绊不打地认错:“我错了,我错了,老板,你别生气。”下巴贴着她的膝盖去看她的脸,“我真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那么说了。”

    林其书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和你关系不大,我自己到年纪了。”

    章柳没听懂:“什么?”

    林其书顿了一下,似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更年期到了,就是会突然来一阵汗,没办法。”

    章柳还是没听懂,倒没有不识相地再问一遍,小心翼翼地去瞧林其书的脸色,发现她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两人的目光一交汇,林其书才眉眼一松,泄露出一些落寞和困倦。

    更年期。章柳缓慢地在脑海里处理这个词汇,还是不能理解它为何会被用一个认真的口吻说出来,这个词不是用来开玩笑和骂人的吗?林其书应该跟这个代表着情绪化乃至歇斯底里、魅力减退乃至年老色衰的词有任何联系吗?她聪明理性、保养得当、周全体面,怎么会有更年期?

    林其书说:“这个澡算白洗了。”她往上拉了一把章柳,弯腰去扫了扫她的膝盖,虽然地板光可鉴人,没有给章柳的裤子沾染上任何可见的灰尘,说,“我再去洗一遍,你等不及就去卧室的那个浴室洗。”

    章柳点头:“哦。”

    等林其书走了,章柳打开手机搜索“更年期”。这么一搜,她才知道“更年期”竟然不是一个骂人的词,而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东西,和另一个叫做“围绝经期”的陌生词汇联系紧密,甚至男人也有更年期,因为人类的性激素水平都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发生剧烈变动。

    浴室的门很快传开了开启的响动声,章柳啪一声把手机扣在桌上,想在窥探什么隐私一般心虚地看向走出来的林其书。

    林其书迎上她的目光后也愣了一下,问:“不去洗澡?”

    章柳沉默半晌,张嘴问道:“老板……你绝经了吗?”

    几秒沉默,章柳真想甩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开启这个话题有一万种方法,而她使用的绝对是最烂的那一种。

    未等章柳做出任何补救措施,林其书笑着摇摇头,说:“没有,但也快了。”

    章柳一阵恍然,猛然察觉到一个事实:自己在跟一个大自己二十多岁的女人谈恋爱,而这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林其书的身体比她提前衰老了二十年,在今天之前,这件事对章柳来说是一个显而易见但不会有任何影响的事情,她当然知道衰老很可怕,但在可见的、被提醒到的范围内,林其书的衰老只表现出了更丰富的社会经验、高得多的收入水平,顶多还有皮肤上的皱纹。她知道衰老还会让骨头骨质疏松,把月经带走,但从来不会把这些事跟林其书联系起来。

    章柳打了一个激灵,抬眼去看已经回到沙发上的林其书,发现她正在深深地望向自己。显然发现了章柳的恍惚不安,林其书道:“怎么这个表情,第一次想到我也有更年期?”

    章柳没说话,也不动弹,在一瞬间里察觉到巨大的疲劳,今天晚上她的神经已经到了能够承受的极限了。林其书仍在看她,章柳实在手足无措,嘴往下一撇,骨头散架了似地松松垮垮站在那里,脸上要哭不哭的。

    林其书笑出了声,不苦涩也不勉强,纯粹的被取悦到了的笑容。“过来坐下,我去做饭,你不饿吗?”她拍了拍沙发垫,站起身来去厨房。

    把买来的食材做好端出来,总共用了半个多小时。两人吃罢消消食,洗漱完毕上床躺下,章柳侧过身,和困倦的林其书之间隔着大约半米的距离。

    往常两人之间几乎总要紧贴着入睡,当然是章柳去抱林其书,这样的姿势其实很不舒服,但林其书会容忍这种不适,等章柳自己觉得热然后松手。章柳一直很享受这种暗地里的迁就和宠爱。

    但今天章柳突然不敢去抱她了,一股挥之不去的恐惧萦绕在她的心头,仿佛如果她伸手去触摸林其书,会摸到那只叫做衰老的鬼魂。

    林其书阖眼躺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正好与章柳四目相对。

    章柳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每天晚上的拥抱已经成了固定程序,突然中断是很明显的,林其书当然会意识到。

    章柳怔了几秒钟,干笑着说:“我睡不着,睡不着。”

    林其书没有说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去摸她的脸,本来这个姿势是够不到的,但章柳立刻直起身子蹭上前去,顺利让她的手落到了自己的脸上。稍显粗糙的手指划过掉下来的发丝,顺着额边抚到耳后。“你才二十岁。”她说。

    章柳恐慌地瞪大了眼睛,她当然知道藏在这句话背后的那些话,强烈的悔意一下子涌上心头,章柳一把抓住林其书的手腕,陷在床垫里的膝盖挪动着向前两步,差点直接跌倒下去。“老板。”她急切地叫了一声,胳膊撑在林其书旁边,几乎吓得发抖。

    林其书倒是笑了:“怎么了。”

    不能把事情说破,说破了就彻底完了。章柳抓住林其书的手,因肌肉僵直而微幅地颤动着,脸颊紧贴着她的手歪过去,嘴唇亲吻在她的手心,那些纵横交错的陈年伤痕上。

    “不要……”章柳说。

    林其书问:“不要什么?”

    不要走,不要抛弃我,不要让我想象中的离别发生。但最终章柳还是什么都没说,她隐隐有一种可怕的预想,也许事实并非林其书离开她。

    林其书的脸上露出悲悯的微笑,手指在青年人平滑细腻的脸颊上寸寸抚过,这让章柳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泄漏,林其书的力道极尽温柔,仿佛章柳真的是她爱惜珍重的宝贝。“不要长大就好了。”林其书哀伤地说道。

    章柳眼窝一热,不知该作何反应。

    林其书用手在她发尾处拍了一拍,说:“睡觉吧。”

    章柳在做噩梦。一个女人在万花筒一般变幻莫测的楼道里奔跑,章柳怀抱着强烈的不祥预感在后面追,女人如同幽灵一般轻飘飘地越过倒塌的玻璃和嶙峋的石头,章柳在梦中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眼睁睁地看着女人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甚至无法辨认,不祥的预感仿佛火山喷发,涌出的绝望感将章柳瞬间淹没。时空突然错出一道缝隙,章柳追上去了,出现在林其书的身边,两人只有咫尺之遥,章柳伸手去抓,但就像她早已预料到的,在手伸过去的同时,仿佛魔方再次被扭动,大楼哗啦啦地碎裂成一万片,林其书从窗边掉落了下去。

    章柳惊醒,伸手去抓旁边,什么也没抓到,旁边的床上没有人。“老板!”她大叫一声,下了床去找人,被强行开机的大脑混混沌沌,脚步颠叁倒四,“砰”地一声踢到了什么东西。

    “章柳?”有回应的声音,但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章柳跌跌撞撞走到客厅,看到沙发上倚着靠背的林其书,一副同样刚刚醒来的模样。客厅并未亮灯,但开了投影,幕布在电视前面垂下来,上面放着一部外国电影。

    柔和的光影在林其书的脸上变幻,章柳呆呆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迈步走过去。“你脚上是什么?”林其书问她,随即“啪”地一声,章柳被白光刺得闭上眼,耳朵里听见林其书又惊又怒的一句问话,“怎么有血?”

    血?章柳眨了几下将眼睁开,一低头看到一小汪血,从她的小脚趾旁边漫出去。大脑竟然这才感觉到疼,应该是擦伤,是失去保护的血肉接触空气的刺疼感。

    “怎么在家里睡个觉还能受伤?”林其书责备她,招手让她过去。

    章柳的脚还是光着的,鲜血黏在皮肤和地板之间,走路的感觉很奇怪。她走过去坐上沙发,受伤的那只脚被捧了起来仔细查看。棉签在伤口旁边轻轻擦过去,带走鲜血又带来碘伏,清干净消过毒,林其书嘱咐她道:“别碰它,别碰水,知道吗?”

    章柳点头:“知道了。”

    林其书问她:“怎么突然醒了?”

    章柳实话实说:“做噩梦了。”

    林其书眯起眼睛,过了几秒钟才说话:“什么噩梦。”

    焦点在一瞬间涣散,章柳看到窗外墨蓝的夜色,投影幕布上的主角用英文喃喃低语,林其书面目模糊地望向她。章柳说:“我忘了。”

(三十一)不要工作了

    受过伤的脚没法走路了。发现这一点时章柳已经拿着鞋子艰难地尝试了三四次,鞋子虽然可以容下包了创可贴的脚趾,但塞进去后异物感太强烈,而且走起路来不免被挤压,挺疼的。

    或者她可以穿着棉拖去图书馆……是否过于不雅?

    曹小溪发消息给她:姐我坐上公交了,这就过去,你到了吗?

    确实年纪小,问得不给人留后路。章柳抬头看表,一咬牙,还是把脚挤进了鞋子,磨磨蹭蹭一瘸一拐走到门口,收到了林其书发来的消息,问她起床了没有,别忘了今天还要去上班。

    尽管昨天乱七八糟闹了一通,但肌肉记忆还在,眼睛瞧见关心的问话,嘴角便委委屈屈撇了下去,虽然房间里只有她自己,再委屈再可怜也无人当观众。

    章柳答她:“起了。”

    林其书问:“脚怎么样了?”

    章柳说:“疼,穿鞋疼,走路也疼。”

    又说:“我不要工作了。”

    林其书没接茬,说:“那不用去图书馆了,你让她直接来我们家上课吧。”

    章柳一惊,下意识想说这不大好吧,好歹憋住了没吱声。

    林其书又说:“来不及的话让她打车过去,我给报销。”

    章柳说:“哪有员工家属给老板报销的?”

    林其书说:“主要怕员工罢工,打车钱小,罢工事大。”

    章柳看着手机哈哈大笑,虽然这句话没那么有趣,但她还是想笑。

    跟曹小溪交代清楚,她倒是跟章柳一般天真愚蠢不设防,说来就来了,进屋探头四处打量,问道:“姐,只有你一个人?”

    章柳说:“只有我一个人。”

    曹小溪喔喔两声,换了鞋来回走一圈,感叹道:“真是有钱人啊。”说罢朝章柳瞥去一眼,两人目光一交汇,她又慌慌张张收回去了。只一眼章柳就懂了那个眼神,大多是惊讶,带着一丝鄙夷不屑,“竟然真让你傍上个大款”,大概是这个意思。

    因为上次被她看到了章柳给林其书的昵称备注,章柳这次叫她来没有明说,但也没有遮着藏着,曹小溪只要不傻就能猜到这是那位“林老板”的家。

    神奇的是章柳没有感觉到被冒犯,回答道:“是吧,确实挺有钱的。”

    家里没有专门的书房,但客厅有一张办公桌,两人在桌前坐定刚要开始,曹小溪一手拄着下巴一脸好奇,不过并不是在好奇书上的知识,问道:“姐,既然她那么有钱,你干嘛还那么辛苦啊?”

    章柳一愣:“哪里辛苦了?”

    曹小溪说:“上着大学还要兼职不辛苦吗?”

    家教跟之前的工作可没法比,章柳不想多说又耐不住她追问,只好说道:“钱是她的,又不是我的。”

    曹小溪很惊讶:“她不给你钱啊?怎么这样?”

    章柳脸都要红了:“她跟我不是包养关系!”

    曹小溪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她真的一分都不给你吗?”

    章柳脸真红了,说:“关你什么事,学你的习!”

    曹小溪苦着脸打开书:“学习,学习,学我的习。”

    在章柳看来高中数学物理是真的不难,至少没到需要面前这般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的地步,她倒是很困惑哪里冒出这么多阻碍关卡绊住曹小溪解出答案的手。

    两个人都一脸不解,曹小溪对着题目思考半晌,突然抬起头,说:“你们是主动和被动的关系吗?”

    章柳说:“这道题你会还是不会?”

    曹小溪说:“不会。”神情是垂头丧气的,忽而又仰起来,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不言而喻的期待看向章柳。

    “我刚才讲的你完全没听是吗?这两道题基本上没有任何区别……”食指在纸上用力得像是要戳个洞,章柳去质问曹小溪,对上她的眼神时愣怔一下,脱口而出,“看什么,我脸上有答案吗?”

    曹小溪捂住嘴,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见她这幅反应,章柳顿感受辱,当即把笔往桌上一扔:“你学不学?”

    见她认真,曹小溪收住笑,用力点头:“学。”话音刚落,手机响了,是电话铃声。

    曹小溪接起来说:“妈,上课呢我,在图书馆,没事不要打电话。”

    “和我老师在一起啊,没事,没事——”突然加重语气,“没事!”

    章柳吓一跳,看向她。曹小溪脸色非常不耐烦,嘴里含含糊糊应付两句,果断道:“挂了妈,上课呢。”说罢将手机一甩,笑嘻嘻对章柳说,“我学。”

    学,学,学不会。又一小时过去,讲了一道题,做了一道题,错了一道题,讲到章柳嗓子冒烟,已经略感幽默,不由得回想起高中英语老师给她讲题时那张混杂着无奈、困惑、失望、痛苦的脸。

    曹小溪上半身搭在桌子上,像一个被压扁了的C,细细的小腿向后弯着,鞋尖塞到椅脚分开的缝里。圆珠笔头压着桌面咔嗒咔嗒,她的话音拖得老长:“我真不会,我脑子笨——”话音刚落,眼睛偷瞄章柳一下。

    章柳平静地看着她,问:“你是不是想挨打啊?”

    “不,不想。”又偷瞄一眼,突然身子一扬直了起来,精神奕奕清清嗓子,语气却黏糊糊的,“姐姐……”

    章柳说:“真不想吗?”

    曹小溪眨巴眼睛,说:“可以吗?”

    章柳说:“你既然喜欢挨打,我打完你更不好好学了怎么办?”

    曹小溪认真道:“我是真的学不会,不是装的。”

    章柳做出一副可惜的模样:“这样啊,我刚想说如果你把今天的内容学会,我就答应你,既然你是真的学不会那就算了。”

    话术简陋,但很有用。曹小溪一下子精神振奋:“真的?”

    章柳老神在在地仰起头,并不应答。

    曹小溪立刻捡起笔,对着习题一副全情投入的模样。她想挨打的心确实诚恳,这诚恳竟然真的将艰难险阻的解题过程往前推了几步,章柳又讲一遍,这回通了。

    本来今天的计划是将一章讲完,最后只完成了一半不到,但章柳已经相当感动,不敢再奢求更多。写完最后一个数字,曹小溪嘣地一下,像个在热油中炸开的爆米花一般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叫道:“我做不下去了,真做不下去了!”

    章柳捧着书笑眯眯地说:“那就不做了。”将解题步骤一行行看下来,倒数第二行突生变故,代错了公式,最后求小球落下的速度,速度竟然是个负数。

    去质问作者,曹小溪懵懂状:“速度不能是负数吗?”

    章柳无语,曹小溪显然并不在意问句的答案,绕着她焦灼地走了一圈,意有所指地开口:“可以了不?”

    章柳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在林其书跟前不会也这幅模样吧?

    既然嘴上签了合同,那没有不履约的道理,虽然章柳心里并不怎么乐意。打这个爱好有苗头以来,她从来没把自己代入到另一方身上去,对此全无欲望,而且她自认为并不适合那个角色。何况这只是她俩相识的第二天,到了坦然自若光屁股相对的地步了吗?

    拒绝的理由很多,但跟前的小姑娘正眼巴巴瞅着等着,章柳犹豫再三,去卧室拿了林其书的工具包。

    曹小溪像喝了一包水一般鼓着嘴,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显然猜到了这包东西真正的主人,但识趣地没说话。

    章柳打开包,瞧见几天前抽在自己身上的东西,脸皮腾地热起来,手将两边包链哗地一拉:“算了!算了。”

    “算了?”曹小溪难掩失望。

    章柳说:“换个东西。”

    曹小溪意味深长地“哦”一声。

    头皮轰地一热,章柳无法再忍耐这种别有深意的表示,转过身来直直看着她:“你‘哦’什么?”

    曹小溪一怔,脸上调侃的表情立刻收起来,无措地待在原地。

    提着包回卧室,章柳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做了什么。放在往常她绝不会这样直言不讳,不给人台阶下,不知今天怎么了。开天辟地头一遭,做是做了,下一步呢?

    如果是雷子,上一秒骂了人,下一秒就能若无其事继续有说有笑,全不顾对方是不是心有芥蒂不情不愿。说自我中心也好,没有情商也罢,如果能那么活一次,想必生活会轻松得多。只不过这本事不是想有就有的。

    硬着头皮走出门去,曹小溪却在打电话,仍是不耐烦的语气,说:“我一会儿就回去了,你别催了。”

    “学得挺好的……真的。”她突然脸色一变,转而笑了起来,说,“我知道了,妈妈。”语气轻轻柔柔的,和刚才判若两人。

    转过身见到章柳,曹小溪撇了撇嘴:“我妈又催我了。”眼睛抬起来,小心地瞥了章柳一眼。

    章柳笑了笑,没说话。

    两边僵持一会儿,正当章柳扛不住这氛围的折磨,要去找个合适的工具时,曹小溪站了起来,两手合在一起搓搓,说:“我得回家了。”

    没有再提实践,章柳松了口气,又觉得挫败,明明自己年纪更大,怎么一举一动都被年纪小的拿捏。

    曹小溪提着书包要走,走到门口突然转身,看着章柳说:“对不起啊,姐姐,我今天的态度是不是有点奇怪?”

    章柳被她弄得一愣一愣的,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曹小溪好像很不好意思,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不要介意,好吗?”

    章柳说:“没事。”

    曹小溪满意地点点头:“那我走啦。”

    等房间里只剩下自己一人,章柳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去阳台看盆栽。弯着腰看太费腰,她搬了个椅子坐下,下午的太阳透过玻璃晒下来,烘得整个人头昏脑胀,章柳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彻底清醒时竟已夜幕降临。

    在傍晚睡醒是件相当可怕的事情,夕阳远去时有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章柳浑身发冷,摇摇摆摆地挪回客厅沙发,在昨晚林其书坐着的地方裹了张毛毯卧下,也开了电视看电影,看着看着,突然手指一疼。

    低头一瞧,坑坑洼洼的手指甲罩着层口水,破开的皮里冒出了血点。期末考试留下的愈合不久,又被她咬开了。

    晚上被发现了又要挨骂,章柳决定还是找个创口贴包上,被问起来就说切菜时不小心切的。回想一会药箱的位置,章柳拉开抽屉,拿出药箱,看到里面储存的零碎杂物,棉签、酒精、还有一瓶复合维生素。

    章柳突然想到,林其书家里那么多柜子抽屉,她还没有打开看过。这个事情挺微妙,明面上的东西无所谓,但隔着一层柜门就变成了隐私,万一哪一个里放着林其书和她前女友的合照,看见了岂不尴尬。

    想起她前女友这一茬,章柳脖子一梗,觉得这隐私还非看不可了。拉开别的抽屉,放着指甲剪,掏耳勺,几本电器说明书。

    电器充电线,用扎带绑着。

    开罐头器,用来开铁皮罐头的。

    一个笔记本电脑,像是废弃不用了,旁边两个蓝牙音箱。

    礼品盒,茶叶、海参、白酒,都原模原样开都没开,应该是别人送的。

    几盒护肤品,开了包装用了一小半。

    塑料盒装着的光盘,盒子发黄,满是划痕,里面紧贴着一张纸,最上面的一盒是《鼹鼠的故事》,下面的是《蓝猫淘气三千问》、《虹猫蓝兔七侠传》,全都是二十年前流行的动画片。光盘盒子旁边是厚厚的一摞杂志,同样发黄破旧,《小哥白尼》、《科幻世界》、《儿童文学》,翻开第一本的封皮,扉页右下角写着:六年级三班  林鲸。

    章柳不知着了什么魔,席地而坐一本一本地往下翻,字迹越来越幼稚,到了二年级时猛地一变,是大人才能写出的字。劣质的圆珠笔,笔画会突然断开,写得用力,仔细又端正。翻到最后一本,扉页上写着班级名字还有两句话,一句是:送给上一年级的林鲸。下一句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章柳呆呆地坐着,门口传来开锁的响动声,林其书开了门走进来,和章柳四目相对。

(三十二)记不记得

    两个人都愣了一会儿,林其书关上门,换了鞋子挂好外套,走进来把离她最近的那个柜门关上了。木头撞击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咚,咚,咚,就剩下章柳跟前那个没关了,搬出来的杂志还放在外边。

    林其书问她:“怎么坐在地上,地暖没开?”

    章柳说:“我不会开。”

    林其书去把地暖打开,说:“不冷吗,凉着肚子怎么办。”

    章柳扶着地板站起来,把杂志放回抽屉里关上,好像从来没打开过似的。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林其书的神情却很奇怪,问她:“脚疼?”

    章柳委屈巴巴地点头。

    林其书说:“擦破的不是左脚吗。”

    章柳脸色爆红。伤口没有疼到穿着棉拖还要跛脚的程度,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林其书嘴一抿,不太明显地笑了一下。她换好衣服去厨房做饭,打开冰箱看了一眼,问章柳说:“怎么冰箱里的东西一点没动,你点外卖吃的?”

    忘吃中午饭的章柳含糊地“唔”一声。

    吃饭时手指上的伤口还是被发现了,章柳翻箱倒柜白折腾一通,竟然把贴创口贴的任务给忘了。林其书握着看了一会儿,松开手让她抽回去了,没有作什么评价。

    章柳开始犯贱,放下筷子用另一只手摩挲着伤口,碰一下只有非常轻微的刺痛感。“我手疼。”她说。

    林其书说:“一会儿就好了。”

    这是实话,但章柳大为震惊她竟然把实话说了出来。“我手疼!”她提高音量,语气严重得像失去了一只手,或者是一个三岁小孩失去了她的糖。

    林其书看了她一眼,章柳咳嗽一声,把筷子捡回手里:“其实还好,不影响吃饭。”

    躺在床上睡觉时,章柳紧紧贴着林其书,手臂搭在她柔软的腹部,沉沉地压下去,觉得热了也没撒手。

    又做了噩梦,女人往下跳楼,跟跳水运动员一样跳了一次又一次,心脏被攥紧似的失重感折磨了章柳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章柳起床,在卧室里的洗手间里洗漱完,一出门,听见客厅里有声音。一瞬间里大脑闪过数个如何应对入室抢劫的可能性,但对方没给她实施的机会。章柳走到客厅里,看见林其书在修剪鲜切花快腐烂的叶子。

    花还插在矿泉水瓶里,章柳当时大款气派乱买一通,矿泉水瓶都塞得满满当当,无奈审美不佳,只多不美。

    显然林其书也是这么想的,尽力整理一番,离远了端详几眼,面色略带遗憾。

    章柳很惊讶她怎么还不去上班,自从住进这里,章柳就没在早晨见过她。

    林其书很快作出解释:“等会带你去医院看看。”

    章柳更惊讶:“去医院?去医院看什么?”

    林其书说:“挂了个心理门诊,问问咬手指甲该怎么办。”

    章柳懵然:“哦。”

    林其书上下打量她一遍,招手让她过来:“我看看脚。”

    擦伤的那块皮还连在上边,昨晚被小心地展开挪回了原位,边角有没擦干的血迹沁出来。林其书问她:“还疼不疼?”

    章柳说:“走路就疼。”

    林其书说:“穿棉拖去吧,养几天就好了。”

    章柳问她:“你今天不上班吗?”

    林其书笑道:“总不能一天都不休息,没到那地步。”

    九点来钟时曹小溪过来补习,推门而入,然后呆立在门口。章柳坐在桌子前让她进来,曹小溪看一眼她,又看一眼林其书,目光滴溜溜转了几圈,默不作声地换上拖鞋走到桌前坐下。

    林其书在后面看手机,两个人都不自在,曹小溪不好说什么,章柳忍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下去,出声恳求把她赶走了。

    上完今天的班,两人赶去医院。

    林其书提前在网上挂了号,心理咨询门诊,一进门,医生是一个中年女人,神情很和蔼亲切。两人在桌前坐下,问了名字后,她对着章柳问:“是什么问题?”

    “是……”章柳大脑一片空白。

    林其书替她说道:“总是咬手指甲。”

    章柳说不出话,辩解倒是很快,羞耻道:“没有总是咬!”

    林其书说:“之前只在考试前咬,最近不考试也咬了。”

    医生把她的手拿过去看了一下,说:“这是焦虑的典型表现啊,看这个情况咬得还挺严重的,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

    章柳摇摇头:“昨天咬的,没发生什么事。”

    医生:“不应该啊,你看,考试前觉得特别焦虑,用咬手指甲来对抗焦虑,虽然说不健康,但是符合逻辑的,如果说这个行为突然泛化——没有什么值得焦虑的事情,但你还是咬到出血了,那情况就比较严重了。”

    她继续道:“你再努力回想一下,最近有什么事情让你觉得压力很大吗?”

    章柳坐立难安,悄悄看了林其书一眼。医生的目光随她一起看过去,眉头有些疑虑地蹙起来,“你现在在上高中?”她问。

    章柳:“不是,我上大学了。”

    “上大学了……”医生一边在纸上写字一边问,“上大几了,有没有准备考研?”

    章柳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否定道:“不是因为学习,学习压力不大。”

    医生又向林其书投去一眼,“放寒假了吧应该,回家多久了?”

    “还没回家……”章柳吭哧一下,顿觉慌乱。

    医生惊讶:“还没回家?你妈妈过来接你?”

    林其书也有些惊讶,笑道:“医生,我不是她妈妈。”

    “哦!你不是她妈妈啊。”

    林其书颔首,没有试图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章柳噌一下站起来,环视一周,手足无措地又坐回去了,“我,我,我……医生,这个病需要吃药吗?”

    医生说:“目前应该还没有到焦虑症的地步啊,但是需要警惕了,如果说这个表现一直持续下去没有好转,那就需要治疗了。”

    她又问了些其它问题,是否经常觉得不安,有没有心悸感,注意力能不能集中,问到睡眠如何时,章柳犹豫几秒,最后还是没说。

    医生看她一会儿,说:“你过来做个量表吧,在隔壁。”

    两人到了一间有两台电脑的房间,章柳要往电脑前坐却被阻止了,医生向沙发示意了一下,待她坐定后问道:“跟你一起来的是你监护人吗?”

    章柳愣怔一下,小声道:“也可以这么说。”

    医生观察着她的表情:“我发现你好像很害怕她,不敢在她旁边说实话?”

    “不不,没有,”章柳赶忙道,“我没有害怕她,她脾气很好。”

    “刚才在那间屋子里说的都是实话?”

    章柳再次犹豫了,实在不愿撒谎,却也实在无法坦言。

    “这样吧,我把问题再问一遍。”

    医生将问题一一复述,章柳回答得越来越难堪,她反复尝试绕开林其书,然后反复发现无论如何也绕不开。

    医生同样察觉到了这番对话的徒劳,她沉默片刻,问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章柳茫然地抬起头,眼睛无法聚焦在任何一个地方。“我不知道。”她说。

    章柳离开测量室,林其书正等在门外的长椅上,见两人出门便走上前来,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医生。

    医生说:“目前还没有到焦虑症的程度,我教了她一些缓解焦虑的方法,先回去实践和观察一下。”她又嘱咐了几句,要作息规律、体育锻炼云云,林其书一一应下。

    两人走出医院大厅,发现不知何时开始下雪了,很小的、轻飘飘的雪粒子,有刺骨的北风刮过。林其书将章柳拉回门里,戴上帽子理理衣领然后拉紧抽绳,保证不会有风从领口处钻进去。

    她拿起章柳的袖子:“手伸出来我看看。”

    章柳的指尖从袖口处探出来,林其书观察一会后一把握了上去,说:“这么冷?”

    章柳抱怨:“医院里太冷了,像停尸间。”

    “胡说什么。”林其书责骂道,她两只手都捂上来,紧紧地搓了几把,冻得僵硬的手指活泛些许。林其书说,“我看你也不锻炼一下,跑跑步什么的,刚才医生说的你听到没有?”

    章柳说:“听到了。”

    “提高一下基础代谢,身体也会好一点,知道了吗?”

    章柳:“基础代谢是什么?”

    林其书笑着看她一眼:“还大学生呢,我都知道你不知道?”

    章柳说:“我是花钱顶替别人来上大学的,我高考其实只考了两百五。”

    林其书推她肩膀,在她屁股位置拍了一下:“再胡说试试。”

    章柳呵呵傻笑,冰凉的脸部肌肉一活动,感觉奇怪极了。

    两人走到车边上,章柳扶着车门道:“你还去上班吗?要不我坐公交回去……”

    林其书说:“不上班。”

    “哦!”章柳立刻道,“那我想去玩。”

    “去哪儿玩?”

    章柳还没想好,她在这上了几年大学,罕少出门游玩,一是懒,二是穷,但现在真要去也想不出来哪里好玩。“去火车站那边吧。”冥思苦想一会儿,章柳说。

    火车站旁边是海,另一边是德据时期的建筑群,其间有座教堂,玻璃是彩绘的。章柳过去那边坐火车时总能遥遥地看见它,每次都想有时间过去看一下,有时间后又每次都忘了个干净。

    林其书点头同意,说:“先给你买双手套去。”医院旁边是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给章柳买好手套后两人便开车去火车站。

    教堂需要买门票,看起来并不很大,冬天里游客稀少,门口广场上几乎空无一人,实在萧索。两人进了教堂转了一圈,一座座雕塑仔细地看过去,也不过用了二十分钟。

    禁入的座位区域有一个女人一直在弹钢琴,章柳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问林其书道:“老板,你会弹钢琴吗?”

    林其书一下笑了,看起来不可置信她问出了这个问题:“怎么可能会?”

    章柳接着说:“林鲸会不会啊?”她静静地看着女人的背影,一回头和林其书四目相对,“她会吗?”

    林其书说:“去兴趣班学过一段时间,她实在不喜欢,没继续学。”

    章柳说:“没买钢琴?”

    林其书说:“买了,不学之后就卖出去了。”

    章柳点头:“哦。”

    教堂旁边都是石头路,狭窄坎坷,两头立了石柱,只容行人通过。她们慢慢走在路上,买了两杯奶茶,林其书照旧不喝,所以两杯都是章柳的。

    路旁有一家书店,看起来新开不久,两人进去逛了一会,章柳想买一本支持一下独立书店,看眼价格后老老实实放回去了。曲折排列的书柜深处有一个空房间,墙壁上挂了一圈相框,里面是来自上个世纪不同时代的街头摄影,从德据时期到改革开放之后。

    章柳一手拉着林其书的胳膊看了一会儿,突然指向一张1910年的照片,清宣统二年,基督教堂落成。她说:“老板,我们在这里遇到过,你还记不记得?”

(三十三)无以为报

    林其书一时没有说话,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章柳开始为自己的胡说八道增添注释:“那时候你是……让我想想,一位军医,怎么样?”

    林其书还是很不解的模样,但嘴上顺着她接话:“可以。”

    章柳:“你是一位军医,跟着军队来到这里驻扎,而我呢,是一个……还是一个大学生。”

    林其书:“嗯。”

    章柳:“我们是怎么遇到的呢?因为我生病了,特别严重,有没有钱治病,家里不给我钱!我想拿着药方去药铺赊账,结果药铺不愿意,一脚给我踹出来了——被你给看到了。

    “你听我说完来龙去脉,觉得我很可怜,不仅给我买了药,还给我治了病,我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林其书低头瞧她,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章柳认真点头:“这就是我们在1910年相遇的故事。”

    林其书抬头深深看向一百多年前的老照片,像是真要从里面找出两人身影似的,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一张1962年的照片,一溜人在一间房前排成了队,房门口挂一个牌匾:从右往左写的“供销合作社”。

    章柳说:“我们在这里也遇到过。”

    “这一回又是怎么回事?”

    “我呢,是一个贫穷农民的孩子,家里不仅穷得揭不开锅,还重男轻女,饭都给儿子吃了,不给我吃,我实在没办法呀,就跑去供销社门口讨饭,而你呢……是省里下来视察的领导……”

    林其书失笑:“我又成高干了。”

    章柳点头:“嗯,你见我饿得站都站不起来了,又很可怜我,就把我带回家领养了。我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林其书截断她:“这回可不行,我不是领养你了吗?怎么还以身相许。”

    章柳说:“可是我无以为报啊。”

    林其书说:“怎么无以为报,我既然领养了你,肯定是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和工作,好好生活下去,什么,”她顿了一下,语气变得不自然,“什么以身相许不以身相许的,胡说八道。”

    章柳一噎,嘴硬道:“那不算报答。”

    林其书拍了她一巴掌:“脑袋里净装着那些东西。”

    章柳说:“反正,这就是我和你在1962年相遇的故事。”

    两人又往前走两步,一张1990年的彩色照片,但经年累月过去,色彩已经相当老化模糊,内容是一家酒楼剪彩,扯了红色横幅,众人喜气洋洋。

    林其书问:“这一回呢?”

    章柳故作轻松:“这一回就很简单啦,你是酒楼老板,我呢,还是大学生,没钱上学的大学生,你可怜我,资助我上学,还资助我去美国留学呢。”

    林其书说:“那这次不用无以为报,你能考过托福去美国留学,我很高兴,不用你以身相许了。”

    章柳立刻摇头,哼笑道:“不行,我就要。”

    林其书一时没说话,章柳看她,两人四目相对,她说:“那不如一开始就没有遇见。”

    章柳愣住了,脸上死皮赖脸的神情褪下去,呆滞地维持着抬头仰视的姿势。

    林其书说:“不管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如果你非要无以为报,那我宁愿一开始你就不要遇见我。”

    章柳的嘴唇抖动,一股凶猛的酸意拍打在她的喉头,让她有点想哭,又有点想吐。

    林其书又笑了,抚摸她的头发,此时有另外的人走进来,两人又看了一会儿,走出了书店。

    中午饭在路边的饭馆解决,这边算是景区之一,售卖的菜品都以海鲜为主,林其书怕小饭馆不新鲜,避着海鲜点了两道菜。章柳实在想吐,挑挑拣拣地吃了零星几口,林其书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说了两句,林其书眉头一皱,骤然变得严肃:“现在什么情况?”

    章柳的筷子停在空中,懵然看她。

    林其书:“他们有人下来吗?”

    对面回话几句,林其书说:“拍照录像,保存证据,我一会儿就到。”她扣了电话拿起大衣,对章柳说,“你先吃,吃完自己打车回家,公司突然有事儿。”

    章柳呆愣愣地点头:“哦。”

    林其书立刻站起来要走,章柳迟钝了两三秒,叫住她问:“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林其书的一只脚已经迈到了走道上,她匆匆地一回头安慰性地一笑,说:“没什么事儿,你慢慢吃。”说罢便走了。

    走得这么急,怎么可能“没什么事儿”,但人都走了无处可问,何况就算说了章柳肯定也不懂。

    工作日的下午小饭馆里顾客寥寥,只剩下章柳有一搭没一搭地伸筷子。吃没几口后厌倦得不行,打包也没打包,盘子里留下一大半,直接起身走了。

    冬天日短,雪已停了,太阳在教堂后没了小半,彩绘玻璃在夕阳中熠熠生辉,寒冷的海风横扫整条街道。

    章柳揣着兜坐在路边长椅上,认认真真地听旁边路人外放的抖音短剧,轰轰烈烈热闹非凡,每隔两分钟就有人大吵一架,时不时还有人挨嘴巴子。正听到激烈处,兜里手机突然嗡鸣震动,把她吓了一跳。打开一看,有一条来自妈妈的消息,问她啥时候回家。

    章柳不知道该怎么回,手机扣起来放回原处。短剧里又在吵架,有人哭哭啼啼,有人撒泼打滚,有人义正严辞,听得章柳莫名羡慕起来,十分希望自己生活在一个所有事情都能用两分钟吵架和一个嘴巴子就能解决的平行宇宙。正恍惚着,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是妈妈打过来的。

    章柳避无可避,接起来应道:“妈。”

    妈妈:“还没放假?章杨都放了两三天了。”

    章柳:“放了。”

    妈妈:“放了怎么还不回家?”

    章柳:“打工呢,找了个家教的活。”

    妈妈很惊讶似的,细细盘问几句后说:“那也得回家,都快过年了。”

    章柳:“我跟学生家长约好了,二十七号才结束补习,不然时间太短了没什么用。”

    妈妈更为惊讶,语气又很不满,但章柳咬死了必须要那个时候回去,一天都早不了。

    妈妈沉默一会,冷冷哼笑道:“不愿意回家,是吧?”

    听到这个声音,章柳的手突然抖了起来,装作没听清地问:“什么?”

    妈妈没有再说一遍,转头说起了别的事情,东拉西扯几句后挂了电话。

    章柳仍旧坐在路边长椅,但旁边外放抖音短剧的路人也站起来走了,渐远的声音里有人在剧烈地哭,苦苦哀嚎,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寒风越发凛冽刺骨,没什么保护的脸颊肉冻得生生发麻。章柳掏出手机,打车去香港中路,林其书办公室的所在地。

    又碰到下班点,走到二十八楼记忆中的大门,林其书却不在里面。上次碰到的那位张姓员工从电脑后面抬起头,看见她后笑着迎上来道:“过来找我们老板吗?”

    在她那里自己是林其书女儿,章柳很有底气地点头。

    张姐说:“老板今天不在,休班了。”

    章柳疑惑:“她没回来吗?”

    “没有呀,今天一天都不在。”张姐瞧着她,“你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吗,打个电话问问。”

    章柳退出来,晃晃悠悠地下了楼,站在寒风里思考要不要打电话去问一问,一个喷嚏打出去,她浑身簌簌缩得更紧,突然反应过来:会不会是林鲸的事情?这解释了临走时的语焉不详和没回办公室。

    但林其书已经说明了是“公司的事”,她似乎没什么理由在这种问题上撒谎。

    打车回家,章柳实在无聊,继续昨天的事业——侵犯林其书的隐私。昨天没来得及碰的抽屉挨个打开,很快就发现了更多。

    林鲸的证书和奖牌。

    校运动会网球比赛金奖,来自2014年。

    省青少年网球排名赛女子单打第三名,来自2016年。

    市儿童英语演讲比赛第一名,来自2010年。

    还有些类似于小演讲家、小主持人之类乱七八糟的比赛,有些获了名次,有些只有安慰奖。

    一迭证书翻到最后,是一本方形的精装相册,样式老旧,大约是二十年前的产物。章柳翻开第一页,上下两张照片,右下角都用圆珠笔写了日期。第一张来自2007年,里面的小女孩个头已经很高了,短头发戴发箍,两手拿着小号的网球拍,肌肉绷紧斜斜前倾出去,双眼圆睁紧盯面前的网球,神情极其专注兴奋。第二张也是那一天,小女孩对镜头呲着牙大笑,上下两列雪白的牙齿,戴着显眼的金属牙箍。

    章柳打开手机前摄像头,咧开嘴对着照了一圈,突然发现自己的牙齿原来这么不好看。大小不够均匀,前后不够齐整,粗看还能看得过去,细看简直惨不忍睹。

    章柳咔一声合上牙,嘭一下把抽屉推回去。

    再翻下去,果真就看到了前女友的东西。章柳不由得感叹林其书可真能存,礼物、照片全都存得好好的。有跨国的船票,旅游签证,甚至还有两张旧得发脆的演唱会门票,这些东西都是双人的。照片里两人并立,年轻的林其书好像更加开朗,穿着白衬衣和那个年代流行的阔腿裤,旁边的陌生女人挽着她的胳膊,把头靠在她肩膀上。背面写着:林其书和陈渡,于浙江舟山群岛,2016年8月16日。

    陈渡的相册比林鲸的相册薄很多,大多都是旅游留念的游客照,结束的时间远远未及她们分手的时间,大概后来没那么多旅游并且整理照片的闲心了。

    翻了个底朝天再把所有东西整理回原状,林其书仍未回家,章柳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打到第三遍时终于接了,林其书说今晚上可能不回来了,让她自己先睡。

    章柳无聊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在电视上投屏了一部情景喜剧,罐头笑声闹哄哄的,但屋里依旧冷清得吓人。她披着毛毯,靠在沙发上摆弄手机,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林其书从来没给她们拍过照片。

    可能是没有这个习惯了,毕竟相册里都是十多年前的旧照。也可能是因为她没有重要到需要拍照留念的地步,对于林其书来说,林鲸当然应该是最重要的人,陈渡也很重要——毕竟她们谈了这么多年,那么章柳呢?

    如果她们在十年前相遇,会有这么多的照片留下吗?

    章柳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下巴向左边歪一歪,再向右边歪一歪,脑中突然响起二人之前的对话。

    章柳问:“我长得漂亮吗?”

    林其书笑得眼睛眯起来,皱纹像薄薄的鱼尾一般散开:“漂亮啊。”

(三十四)永不落地

    年关将近,林其书忙得脚不沾地,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罕少能和章柳碰上几回面儿,纵使碰上了,章柳见她疲惫的模样,也没忍心盘问她。她努力尽到一个花瓶女大学生的义务,想方设法地提供点情绪价值,思来想去,决定给林其书做晚饭吃。

    林其书自己就是厨子,让她做得比厨子还好是不可能的,好在章柳在厨房努力钻研几日,成品起码可以入口了。然而林其书回家的时间实在不准,左等右等,门始终不开,章柳想象了一下林其书疲惫到家为了照顾她的心情勉强吃饭的场景,心里十分不安,于是决定自己把做出来的东西吃掉,假装无事发生。

    菜的味道本来就勉强,现在又都凉透了,入口完全没有进食的满足感,空屋子,凉饭菜,实在凄冷。

    然而今天林其书回来得却早,吃到一半,门开了。

    章柳差点噎住,筷子也停了,呆呆地坐在那儿,感觉自己像电视剧里趁主人家度假偷摸进门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小偷。

    林其书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脸上没有疲累的神态,脱了外套换了鞋,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了。桌上本来就有两副筷子,她捡起筷子先尝了一下炒空心菜,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表情。

    章柳怀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怎么样啊?”

    林其书说:“挺好的。”

    章柳噘起嘴:“一点都不好!”

    林其书没忍住笑了出来,听起来已经尽力使语气委婉,说:“菜没甩干,水太多,味儿淡了点。”

    章柳点头:“喔喔。”

    林其书吃了一口蒜苔炒肉,说:“火太小,油太大,酱油放晚了。”

    还有一道蒸蛋羹,勺子剖出一块,露出里面千疮百孔的海绵状内组织。林其书愣了一会儿,章柳倍感羞辱,伸手把碗抢过来了。

    林其书拿筷子敲了一下瓷碗边,说:“放回来,饭都不让人吃了?”

    章柳说:“不好吃。”

    林其书说:“能吃就行。”

    章柳把碗放回去,林其书尝了一口,说:“火太大了,水都蒸干了,要小火慢慢蒸。”话是这么说,一口一口没停下,配上两碗米饭,三道菜都吃见底了。

    章柳目瞪口呆,说:“老板,你是真饿了。”她犹豫两秒,下定决心,问道,“那一天到底是什么事情?”

    林其书:“哪一天?”

    章柳说:“去医院的那一天。”

    林其书想了一会儿,说:“没什么,楼上是一间办公室,装了一个大鱼缸,玻璃裂了,水把我们厨房都淹了。”

    章柳愣了:“那咋办?”

    林其书说:“我过去看了一下,水缸至少高七十公分,放在隔断墙旁边,估计把楼板都压变形了,耽误营业不说,我还得看看有没有必要搬店。”

    章柳:“是万达那家店吗?”

    林其书:“不是,中铁广场那一家。”她本来心情不错,提起这事儿来也不由得发愁,用手撑住额头,手指在额角按摩着,道,“年底法院忙,开不了庭,得到明年再说。”

    章柳说不出话,这实在超出了她的社会经验太多,而且林其书当然不需要她的建议。正冥思苦想着还有什么情绪价值可以提供,林其书开口了,问:“那个小姑娘学得怎么样了?”

    说的是曹小溪,学习上呢不咸不淡,在别的东西上非常使劲,那天挨打不成,她天天提天天问,看起来是真的非常想挨一顿打。

    章柳这么说完,林其书哈哈大笑,问:“你答应她了吗?”

    章柳憋红了脸,立刻想到自己在爬床做爱上也是这么没脸没皮,正如章柳次次都被林其书拒绝,曹小溪也次次都被章柳拒绝了。

    章柳突然想到些什么,问:“你觉得呢,老板?我该不该答应她?”

    林其书思考片刻后说:“你如果不反感,可以试试,注意安全就行。”

    章柳心里冰凉一片,脸顿时拉下来,又不敢拉得太明显,僵硬着吃了最后两口饭,心里酝酿着想说点啥,林其书却站起身,把碗筷收拾进厨房。

    章柳慢了一步,扒着厨房门探出头:“我来刷吧?”

    林其书拒绝了,说:“两分钟的事儿。”

    章柳退出来,手足无措地坐在沙发上,不知为何开始浑身别扭,她不记得之前两人之间有过这种时刻,像是原本契合的两个齿轮,其中一个掉了一颗齿,如常运行的生活突然发出了巨大的、仿佛灾祸即将来临一般的噪音。

    然而林其书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她去楼下散了会步,回来后坐在办公桌前,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章柳漫无目的地刷着短视频,门突然开了。

    没敲门,钥匙插进锁孔,直接把门推开了。章柳吓得跳起来,门口传来一道声音:“妈?”

    那人低了一下头,才走进屋里来,抬脸往里一瞧,和客厅呆站着的章柳大眼瞪小眼。

    和小时候的样貌已经差别很大,但综合已有线索,这个人应该就是林鲸,比章柳大一岁半,目测比她高二十公分,美国留学回来,林其书的亲女儿。

    也不能说是亲生的,但养了二十多年,不管怎么说都不是章柳能比的。两人面面相觑,章柳生出一股非常强烈的扒开窗子跳下去的冲动。

    林其书似乎也挺惊讶,说:“怎么突然过来了?”

    林鲸关上门,脱了外套和鞋子往里走,说:“妈你身份证呢?之前那个复印件丢了。”

    林其书起身去给她找身份证,递给她时问道:“你去工商局了?”

    林鲸点头:“去了,办公室也找好了,明天签合同。”

    林其书问:“是那个毛坯房?”

    “对。”

    林其书思索片刻,道:“不错,面积大,交通也方便,就是租金贵点,年后再装修,钱不够跟我说。”

    林鲸点点头,自顾自走去厨房,翻着冰箱大声道:“妈我快饿死了,中午都没来得及吃,还有饭吗?”

    林其书起身走过去,不一会,响起灶头点火的声音。

    章柳一动不动坐在那儿,开始产生一些幻觉。幻觉内容大多为林鲸得意洋洋地说着些什么,或者将她扫地出门,不过现实中什么也没发生,林其书炒了两盘菜,林鲸吃完,收拾收拾,抬脚就要走了,屋门将关时,她的视线越过来投向章柳,只一瞬间门便关了,什么都没说。

    两个人见了一面,竟然没有任何交流,好像她隐形了一样。章柳的喉头干燥得发疼。

    林其书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摸了一把她的头发:“怎么了?”

    章柳干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说:“我也有点饿了。”

    林其书愣了一下,问:“刚才没吃饱?”

    章柳摇摇头,非常想让林其书也给自己炒俩菜去,不过这要求对于一个好不容易提早下班的中年人来说太残忍了,所以章柳说:“但是没什么胃口,不想吃了。”

    林其书没再追问下去,回到办公桌前。

    章柳躺在沙发上,半闭着的视野恰好被林其书的背影占满。她半长的头发散落下来披在肩膀上,随着动作阵阵摇晃。

    一切都迅速模糊,直到眼前被一片黑影完全拢住,耳边响起一道柔软的声音,责备一般说道:“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章柳不仅没有睡着,还清醒得能做一套数学试卷,但她没有开口否定这句话。她被一阵温暖裹住,身体被慢慢地抬起来,像块湿哒哒的雨云一般飘在半空中。

    冰凉的雨滴浸满了她的身体,使其变得沉重、凝滞,带着危险的重力沉坠在皮肤上。章柳忍耐着这种疼痛,竭力视而不见,她真想永不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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