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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只是可怜我
舍友发消息来,说宿舍马上就要关门了,问章柳还要不要收拾东西了。
章柳才想起还有这回事,期末考一过,新年假期将近,学校宿舍就要关门,学生们要收拾收拾打包打包,滚回家去了。章柳问宿舍几点关门,舍友说,下午两点。现在已经十点钟,她刚准备出门,去图书馆给曹小溪上课。
脑袋嗡得一震,焦虑感爆发,章柳的脸像烧着了一般滚烫起来。左右踌躇一会,她还是决定先把曹小溪的事儿往后拖一拖。
打字解释一番,曹小溪倒是挺大度,说:“没事呀,你去忙吧。”完全没有甲方的自觉。
章柳警觉,嘱咐道:“昨天那一章做完了吗?我一会就收拾完了,过去要检查。”
曹小溪说:“知道了知道了。”
章柳:“不准抄答案!”
曹小溪回:“哦。”
肯定抄了。章柳咬牙切齿,真想现在就去图书馆抓她个正着,但时间不等人,她现在得先赶去学校。
推开寝室的门,里边空空荡荡,一地狼藉,暖气已经停了,空气中漂浮着寒冷的气息。
章柳把床铺卷起来,往行李箱里一件件塞衣服,她衣服少,抽出几件,立刻露出了林其书当时买的另一双鞋,价值两千多人民币。章柳呆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件事儿,如果她俩现在分手,衣服加鞋子,还能给章柳留下价值几千块的念想,倒也不白来一趟。
这东西当然不能拿回家,放在这儿又怕丢了,章柳翻箱倒柜,搜出把小锁头来把柜门锁上。
冬天的衣服太占地方,纵使如此一个行李箱也够用了,章柳收拾得满头大汗,拉开阳台窗子透透气。忽然,身后的房门开了,一个舍友走进来。
这舍友叫张雨轩,正是买鞋那一天缠着她不放的那一位。章柳不太高兴,转过脸去。
她不理人,人来理她,张雨轩在屋里叮叮当当收行李,一边跟她说话,道:“怎么来得这么晚?你男朋友还没走呢?”
鼻子突然发痒,章柳回头一看,入眼先是一道白烟,烟雾很快被冷风吹散了,后边的张雨轩嘴唇里衔着根烟,用牙咬着。
章柳很惊讶:“你会抽烟?”
张雨轩说:“刚学的。”她的手从兜里一摸,磕出一根递给章柳,“你也来一根?”
这架势可不像是刚学的。章柳没接,心底发麻。她从小看了不少圈里小说,附加在这东西上的内容实在太丰富了,她当然也不止一次想象过,如今一碰,还真有点近乡情怯。
张雨轩把烟盒又往上递了递,笑道:“拿着呀,试试呗,又不犯法。”
停在那儿犹豫片刻,章柳心一横,真接了。
张雨轩点了火,章柳学着她把烟咬进嘴,倾过身子凑过去,深吸一口气,火苗舔上烟卷,一口长长的白烟吐出来。
嗓子受了刺激,直发痒,章柳闷着嘴咳嗽,咳得上半身直晃悠,眼里憋出浅浅的一汪泪。
张雨轩笑嘻嘻地看着她,还没忘了上个话题,问道:“你男朋友还在这儿?”
章柳手指头打着哆嗦,把烟拿出来,又放回去,说:“什么男朋友,快分手了。”
“哎呦,我也分了!”张雨轩很惊喜似的,道,“要不然怎么学抽烟呢,不得不说真有点用。”
她有男朋友?章柳倒真不知道,她平时很少参与到宿舍的闲谈中。“怎么分了?”她问。
张雨轩说:“就是没感情了,看着就烦。”
章柳说:“那分了不应该高兴吗?”
张雨轩说:“高兴呀,但也不高兴,毕竟相处这么长时间,多少有点感情。”
章柳低着头不说话,心想确实如此,衣不如新人不如旧,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一部分突然被剥离,不可能不疼。
不仅疼,还可能疼得死去活来。这就麻烦了……因为章柳真挺怕疼的。
张雨轩问她:“你们呢,怎么要分?”
章柳说:“还没分呢,但应该快了。”
“因为啥?”
因为啥呢?说不清楚。烟雾袅袅,熏得章柳头脑发昏,踩在云上似的,有种东倒西歪就地躺下的冲动。
“他不喜欢你了?”张雨轩不放弃。
章柳摇摇头,乱七八糟地斟酌一会,道:“她可能就没喜欢过我。”
张雨轩:“不可能,不喜欢怎么在一起?”
章柳说:“大概只是可怜我。”
“可怜你!可怜你什么?”
章柳觉得烦躁,她抽了口烟,这股烦躁感被压下去了。“我猜的,可能不是可怜我,也有可能只是觉得好玩,闲得无聊玩一下。”
“哦哦,”张雨轩煞有介事地点头,“有钱人是这样的。”
两人一起吞云吐雾,两支烟烧到了底儿,章柳感觉奇怪极了,打开手机一看,屏幕里的人脸带着奇异的欣快神色,看起来竟很陌生。
张雨轩将烟头一掐,扔在地上,磕了两下烟盒,问她:“还抽吗?”
章柳又拿了一根,张雨轩大笑,说:“情伤那么重吗?”
章柳很不好意思,把烟塞回去:“不抽了。”
张雨轩忙把烟盒收了,自己也拿出一根续上,说:“抽呀,怎么不抽,这烟便宜。”
两人点了火,张雨轩说:“跟我说说呗,倾诉一下,你那小男朋友怎么样?这么爱他?”
章柳被“男朋友”这个词扎得浑身刺挠,生出一股把实话和盘托出的冲动:不是男的,是女的,不小,年纪能当我妈,包养我了,纯养,没操。怎么样,够不够劲爆?
太劲爆了,绝对不能说。章柳把话咽下去,压到肚子最下边,从里面挑拣挑拣,说道:“嗯,她真挺好的,给我买东西,特别惯着我,我要什么,她给什么……”说着说着就哑火了,因为这些爱上一个人,是不是太功利了?和爱上一个提款机有什么区别。又哪有人甘愿当一个提款机呢?
“妈呀,真的假的?”张雨轩瞪大了眼笑道。
章柳点头:“真的。”
张雨轩说:“那你得留住他呀,可不能让他跑了。”
章柳被逗笑,一时间没说话,脑海里浮现出林其书的脸,还是那副温柔又淡漠的神情,嘴角挂着宽容的笑意。
她怎么可能留得住这样一个人呢?她甚至会比她早二十年死。
门外有人砰砰地敲门,是过来催促的舍管阿姨,看见两人抽烟后白了她们一眼,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两人赶忙把行李收拾好,拖着箱子下楼去。楼前停着辆车,里面坐着对中年夫妻,骂张雨轩道:“怎么这么慢?”
“东西多!”张雨轩也抱怨,把箱子拖过去放进后备箱。她妈妈给她开了车门,张雨轩扶住车门犹豫片刻,不好意思地朝章柳笑了笑,像是为自己先走感到抱歉。
章柳赶紧说:“你先走吧,我在这等等我妈,她来得晚。”
张雨轩点点头,关了车门,汽车立刻驶远了。
不一会儿,舍管把宿舍那扇年久失修、吱吱呀呀的玻璃门关上,落上了一把锁,只剩下章柳一个人待在门前。
章柳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北风吹过,脸颊生疼。她和这箱子,该何去何从?
别人收拾好行李就带回家了,她还要在这给曹小溪补习,这东西当然不能拉到林其书家里去,还得给它单独找个落脚地儿。思来想去,只能快递寄回家。
快递员不愿承担运输过程中破损的风险,不愿意收。章柳只好去驿站门口偷了几大张箱子皮,拿着胶带一圈一圈地捆扎好,尤其保护好轮子,最后对快递员说:“就这么发吧,如果还是破了,说明这箱子该换了。”
快递员被她逗乐,把东西装上一辆极破的小三轮,骑上去一颠一颠地走了。
章柳把冻僵了的手揣进口袋,一个人慢慢地向大门口走去。
(三十六)把咱俩卖了
严冬不是种东西的时节,但托了暖气的福,阳台上种的种子竟真的发了芽抽了枝,长得并不匀称,有的已长到了一拃长短,叶绿枝嫩,有的还悄无声息,估计是死在土里了。
章柳意外得知,现在的水果很多并不适合留种,纵使除去气候、土壤、时间、种植方式等问题,杂交种的后代也很可能会退化,变得很难吃,她这两溜煞有其事的花盆,只能是吃饱了撑得慌的产物。然而她还记得,当时为了伺候它们,林其书还给了她一千块钱。
思来想去,结论只能是林其书也是吃饱了撑的。
与此同时,除夕终于快到了。
虽然林其书还在上班。
曹小溪的补习进展不错,只需保持现状,年后有望及格。结了课,章柳等林其书出门,起床来收拾东西,背着书包下了楼。
她第一次来时还不会开门,现在自然很熟悉了,走出去迎头撞上一股寒风,跟被扇了一巴掌似的。章柳缩紧了身体,回头一望,这栋楼实在太高,当然辨不出哪一扇玻璃的后面有她的两溜花盆,是林其书的家。
回家一趟,高铁需要两三小时,火车需要五六个小时,只需高铁票钱的一半。章柳买了火车票,年二十五的车站大厅熙熙攘攘,充斥着一股非常强烈的红烧牛肉泡面味儿,章柳进二楼的便利店里也买了一桶泡面,结账时一抬眼,此生第一次注意到柜台后边的香烟。
店员看她眼神发直,身子一晃躲到一边,问:“拿哪一个?”
她可没想买。章柳连忙摆手,说:“不买烟,我只买泡面。”
付了钱往前走,鬼使神差一般,章柳又回头看了一眼,注意到其中最便宜的一款只十元,包装上写着红塔山。
脚步一兜,章柳回到柜台跟前,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指:“拿一包红塔山,谢谢。”
下午三点钟,章柳下了火车站,她没通知家里人来接,所以只能坐大巴车去县城,回到县城汽车站,还要坐县际公交回到镇上车站,出了镇车站,最后走大约一公里到家。
回到镇上时天已擦黑,章柳的双脚下了车,耳前庭还留在车上,往前一走,腹中翻涌,差点把那碗泡面吐出来。
胃酸的汽儿淹没住口鼻,章柳不敢再走,紧抿着嘴等在原地,略微抬起下巴,想让酸气顺着食道落回去。她的双眼透过薄薄的夜色,正好瞧见镇医院的楼顶。
章柳家在医院后边,而林其书的小姑住在医院前边,她还记得当日的对话。
等呕吐的冲动消减,章柳顺着干燥寒冷的街道向医院走去。这个点的医院早已关门,只有路灯投下灯光,堪堪照亮前方低矮的楼房。小镇上没有电梯房,最高也只有五六层,这一栋只有三层。
这个点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大概因为人口流失,这楼只零星亮了几盏灯,巨大的楼体黑漆漆的,鬼魅一般沉寂在夜色中。
章柳的家则是平房,此时也是漆黑一片。章柳纳闷,这才刚刚入夜,是睡觉的点儿?
上前敲了两下门,无人回应,正在此时,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章柳头皮发麻,倒退两步紧盯着那丛枯萎的干草。一道细长的黑影飞也似地一掠,从草丛钻出,钻进了旁边垒作花坛的红砖缝里。
是黄鼠狼。
冷汗被风吹过,遍体发凉,章柳不敢再站到门边,走到巷子口给妈妈打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儿。
她家搬家了。在县城,别人送的房子。
妈妈那边十分安静,也突然惊醒:“你是不是今天回来?”
路途艰辛的章柳想死的心都有了:“对,我在……老家这边。”
那头派了人过来接,不是爸爸,是大伯家的哥哥,说家里来了几个客人,在吃饭。新家在县城中央位置,边上一座公园,淌着一条水泥底的人造溪流,被朦胧的灯光笼罩着。
小区不是新建的,但维护得很好,楼体新刷了浅棕色,道路两旁栽着雪松。一层只有两户,电梯门一开,声音极为嘈杂。
敲了两下门,章杨过来开的,两个人一照面,章杨立刻叫起来,很惊喜似地:“我姐回来了!”
里头没人出来,过了玄关往屋里走,堂屋里摆了一桌席,空气烟雾缭绕,一共五个座位,章应石背对着门,坐在末位,右边空着,应该是堂哥的位置,左边的男人不认识,主位的男人是个光头,满脸横肉,面熟得惊人。
他并不坐在正中间,而是稍微靠右,旁边与桌角挤压的窄小空间里还有一张椅子。
章杨走过去,坐在了那张椅子上。
章柳拉着行李箱,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问章应石:“我妈呢?”
章应石站起来揽住她肩膀,大笑着给另两个人介绍道:“我大姑娘回来了,在学校给人当家教,赚钱呢。”
光头也笑眯眯地:“体谅你不容易嘛,”他将章柳上上下下打量几遍,道,“哎哟,你大姑娘比二姑娘还漂亮!谁能这么有福气,生出这么一对姐妹花?”
章应石说:“漂亮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光头把手搭在章杨肩膀上,大声道:“胡说!漂亮不能当饭吃?你这俩姑娘让谁来谁不想娶?光彩礼不够你吃到下辈子的?”
章应石笑得两列牙咧出来,斜睨了章柳一眼,手指夹住她脸颊用力拧了一下,道:“任她要,人家能给她几个?学历也不好,家务不会做,谁想要她?”
光头咣当灌了一杯啤酒,厚厚的杯底在桌面上一磕:“一百个!够不够——”他拉长音调,像拖着什么神秘的悬念,“一位一百个。”
他抬抬下巴,朝章柳示意:“章柳,小柳儿是吧?你不是学理科的?你数学好,一位一百个,两位多少?”
他醉醺醺的,不大清醒的样子,章柳一时没说话。然而桌子上几个人一齐盯住她,气氛因为她迅速冷却下去。
“一位一百个,两位就是两百个嘛!”章杨笑道,抬起茶壶来给光头斟茶,边斟边说,“大伯你这真说错了,我们俩要真值两百个,那也是我姐占一百五,我也就值五十个吧。”
光头哈哈大笑,朝她的脸颊伸出手,似乎也想伸出两根手指拧一下。章杨把头一歪,放下茶壶,站起来笑道:“我先去帮我姐收拾收拾行李,她还不知道自己卧室在哪儿呢。”
光头收回手,说:“去吧,一会回来。”
章杨“嗯”了一声,过来拖住章柳的手往前拉。两人的手一交握,手指颤抖,汗水涔涔。
两人快要走出客厅时,光头叫住了她们:“小杨儿。”
家里没人这么叫过,章杨一时没反应过来,又走了两步才回过头,光头问她:“你信不信你大伯我,真有两百个?”
章杨愣了几秒钟,笑道:“要我看,两百个也就够大伯一年挣的。”
众人一起哄笑起来,光头指着她,对饭桌上其它人说:“真是孩子,以为挣钱那么容易呢!”他又回过头,看向章杨,“行,大伯借你吉言,明年争取挣两百个!”
两人回到卧室,关上门,隔音倒是不错,空气一瞬间安静下来,客厅的哄闹声像隔了很远。
章杨拧着门把手犹豫一会,最终没有落锁。
章柳说:“你锁上啊。”
章杨摇摇头:“锁上的声音太大了,就这么关着吧。”
两人静静地站在门口,浑身的冷汗渐渐消退下去,章杨坐在床上,还是不说话。
章柳也沉默,拖了箱子去整理行李。
新卧室大概已经被整理过,床上已铺了一床被子。
老家因为挨着煤矿,东西总是脏得很快,不管什么时候都落着一层灰。这小区挨着公园,灰尘少,又是新房子,更显得窗明几净。但可能没开暖气,冷得让人发颤。
她带的东西少,很快就理完了,章杨仍坐在那儿,也不看她,一声不吭。
章柳问:“咱妈呢?”
顿了顿,章杨答道:“前两天姥姥病了,她去医院陪床了。”
“什么病?”
“糖尿病复发了。”
“不要紧吧?”
“不要紧。”
章柳也坐上床,漫长的沉默过后,她终于开口,问道:“他们是要干什么?”
章杨歪过头看向她,笑道:“这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两百万嘛,把咱俩卖了。”
(三十七)不知道
章柳不是傻子,心里已经有所预料,现在真听到这么板上钉钉的一个答案,反倒在荒谬感中笑了出来,说:“咱俩能值两百万?”
章杨看她一眼,说:“你爱值多少值多少,反正我不止两百万。”
章柳不说话了,心想你在这跟我表什么决心,又不是我逼你给他陪酒的。
仿佛能看懂她心里话似的,章杨非常烦躁,语气夹枪带棒地问她:“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章柳说:“兼职。”
章杨说:“早知道我也找个工打,干脆不回来了。”她扶着胸口,一副要呕吐的样子。
路途奔波了一整天,章柳已经累到精神涣散,走神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章杨话里似乎暗含着什么。“什么意思?”她问。
章杨语气更不耐烦:“早知道不回来了!”
章柳问:“这男的来了几次?”
章杨说:“第三次。”
现在章柳也要吐了。她问:“次次都要你陪酒?”
章杨摇摇头,说:“没有,我没喝酒,喝的汽水儿。”她突然笑起来,下巴朝门口一扬,道,“汽水你也能喝,你去陪他喝吧。”
章柳不吱声,也没动弹。
章杨催她:“你去呀,这房子你也住,陪他喝几杯汽水咋了,打个嗝就没了。”
章柳说:“我又不愿意住这房子。”
章杨突然大叫起来,吼道:“我愿意住吗?难道我愿意住?”
这一句吼完,两个人的眼睛同时圆睁起来,看向门口。屋里静静的,外面客厅似乎也静了下来。
章杨立刻站起来,脚步走向屋门,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她的手指放在嘴边,牙齿极快地一下下敲下去,敲在残缺不堪的手指甲盖上。很快,屋外恢复了吵闹。
章柳站起来说:“我去吧,我去。”
章杨紧贴着墙面看向她。章柳走过去,把她的手拉了下来,说:“别咬了,咬出血了。”
单刀赴会的决心出了口,但章柳的步子尽可能地拖慢了,然而不等她磨蹭到门口,门突然被敲了一下,接着便被推开,光头站在门口。
章柳愣了下,尽力摆出笑容来:“大伯。”她有些不妙的预感,连忙加快脚步迎上去,但还是晚了一步,光头已经进了门,顺势挽过她的肩膀,直接将她带回了屋里。
他似乎没听见刚才章杨的大喊大叫,也可能听见了却不在意,总之他满面慈祥的笑容,揽着章柳肩膀问:“收拾完了?”
章柳“嗯”了一声。
光头说:“正好的事儿,我今天过来了,你也回来了,正好带你看看,大伯给你们赚下的第一个一百万。”
他迈的步子大又慢,章柳被挟着肩头,像整个人被夹进胳肢窝里,极不舒服,只能迈着碎步跟在下面。
光头走到衣柜跟前,屈起来的手指头敲敲门板,问章柳道:“小柳儿,知道这是什么木头吗?”
章柳说:“不知道。”
“樱桃木的。”光头敲敲门板,发出满意的“啧啧”声,道,“你妹妹屋里也是樱桃木的,我特地跟你爸说了,这俩柜子要留给你们两姐妹,让别人用都可惜了,你说是不是?”
章柳强行压下喉头的不适感,说:“对。”
光头揽着她走出屋门,绕着整个房子绕了一圈,边走边喋喋不休。客厅里剩下的三个男人照常喝酒,章应石找空插了一句,说:“你大伯当时可嘱咐我不少,这房子里装修用的好东西全都给你姐妹了,我啥也没享受着。”
让章杨来,她肯定能在这个话茬后接上一句,别让场子冷下来,但章柳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讪讪地笑了笑。
章应石似乎也挺尴尬,对光头说:“我这大女儿就是木讷,话都不会说,笨得要命。”
光头笑眯眯道:“这可不是木讷,这是老实,以后不会哄骗她大伯我。”说罢,两根手指掐在她脸上,用力地拧了一下。
最后光头把章柳放走了,没让她在桌上陪汽水儿,章柳回到房间,发现章杨正躺在床上,侧着身子,脸埋进枕头里。
章柳把门锁上,章杨猛地抬头一看,见是她,又躺下去了。
两姐妹没什么话好说。章柳又累又饿,门外有饭,但不是她能吃的,把箱包翻到底,只翻出上火车前买的两小包零食,一包葵花籽,一包怪味豆。
听见声音,章杨又抬起头,朝她伸出手:“给我一包,饿死我了。”
章柳问她:“你没吃东西吗?”
章杨说:“没有,他们一直在喝酒,不吃饭,我也吃不成。”大人不动筷,她们也不能饿死鬼一样自顾自吃,这是当小孩儿时的规矩,但如果还是小孩身份,何必要坐在桌边的狭缝里,让人在脸上摸,用汽水陪酒呢?
章柳想吃怪味豆,便把葵花籽给她。手还没伸过去,章杨已经爬起来,把怪味豆拿走了。
章柳只好吃葵花籽。
一小包零食不仅不顶饱,还挺开胃,两人越吃越饿,不死心地又把包翻了一遍,发现实在没有任何吃食后只能坐在床上干瞪眼。
门外的吵闹声突然拔高了一个等级,章杨走过去趴在门口听,对章柳说:“快走了。”
聚会结束,势必要又让又留、又推又辞一番,几个男的群情激昂,比喝酒时还要吵。
吵了半天,屋外头终于安静下来,章杨开了门锁往外走,只走一步,撞到墙一般停下了。门外响起光头的声音,问:“你姐姐呢?把你姐姐也叫过来。”
章杨朝她招手,章柳摇摇头,章杨只好自己过去了。不过几秒钟,章应石大踏步迈进门口,大声道:“叫你呢,聋了?”话音里带着笑意,双眼却睁圆了瞪过来,伸手猛地一招。
已经到这地步,不去不行了。章柳只好跟着他走出去,看到光头瘫在沙发上,polo衫下缘撩上去,把一整个肚皮鼓出来。一圈烟雾无处可散,饭桌边一溜啤酒瓶子,有些已经倒了,酒液在灯光下反射出粼粼的光。
姐妹俩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不尴不尬地站在那儿,光头的目光扫来扫去,从上看到下,从这个看到那个,脸上含着意味莫名的微笑,突然朝两人一扬下巴,说:“这我要批评一下你们了,客厅这么乱,就这么干看着?你妈不在家,还得你爹伺候你们啊?”
章柳一低头,转身去厨房找拖把,找了一圈没找到,只能用扫把勉强地扫,酒水泡着骨头渣和烟头,再加上空气中的烟味儿,混合出一股格外让人作呕的气味。章杨拿了一个抹布擦桌子,两人很久没一起做家务,配合不起来,干得手忙脚乱。
两位中年男人在沙发上聊闲天,时不时指点一下,等她们好歹收拾干净,拎着东西去洗手间,光头又把章柳叫住了,指了一下保留着一层酒液的地板准说:“得擦一擦啊,不然不滑倒了?”
章柳说:“没找到拖把。”
光头便笑了,道:“你爹说你木讷,你还真有点木,没有拖把,不会拿抹布擦?”
章柳拿眼去瞥章应石,他自然没什么反应。她只好把脏抹布投洗干净,回到客厅,蹲下来擦地板。
酒液已经被扫了大半,留下来薄薄一大片,蹲姿很难受,也撑不住,她只能一条腿曲着,一只手撑着地板,另一只手擦地。
章杨回到客厅,好像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住了,无措地退后两步,愣了一会儿,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
等章柳终于干完了,光头一手摩挲着肥肿的膝盖,忽然往下响亮地一拍,说:“后天去我那儿,带你俩转转,行不?”
章杨回头瞧一下章柳,章柳闭紧了嘴巴不说话,她再回过头就笑了,上前坐在光头边上,两人离着一小臂的距离,问:“去哪儿啊?”
光头说:“去吃顿饭么,我天天过来蹭饭,还能光让你爹破费?”
章杨说:“后天不一定呢,我姐刚回来,我妈和我姥姥还在医院住着,我和我姐得去看看。”
光头问:“看几天?还能在那住下?”
章杨说:“这真不知道,等我俩回来了,让我爸把我俩送过去。”
她脸上带着笑,话也说得圆滑,看起来像能混过去,然而光头却摇头,平淡道:“不行,我就后天有空,你俩后天过去。”
章杨一顿,不再说了。
他脸上又恢复了慈祥和蔼的微笑,约好了后天下午他过来,把两人带去吃饭,没有别人,就三个人吃。说罢又客套几句,终于起身要走。
三个姓章的簇拥在门口送人,电梯门一关,章杨捂住脸,转身去了洗手间。
章柳赶在关门的前一秒钟抵住门缝,推门进去,落上锁。
章杨坐在地上,埋着脸,呜呜大哭,很快就哭得喘不上气,抬起头两眼通红地看章柳。章柳用热水洗了一把擦脸巾,递给她,章杨没接。
章柳只好也蹲下来,用冒着热气的毛巾擦她乱七八糟的脸。
章杨问:“姐,怎么办?”
章柳摇摇头,说:“不知道。”
(三十八)掉回头
简单洗漱过后,章柳拖着身体回到卧室,钻进冰凉、沉甸甸的被窝里,仍然感到强烈的不真实,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已经记忆模糊。
一整天的消耗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上下眼皮一个劲打架,但章柳实在不想闭眼睡觉,强撑着精神刷手机。一道电话突然打了进来,是林其书。
章柳立刻关了音量,犹豫半晌,还是接了。
林其书倒没有生气,语气很平和,问她:“今天回家了?”
章柳“嗯”一声。
林其书问:“怎么也没跟我说一声,一声不吭就走了?”
这问题不好回答,章柳想一想,说:“反正这两天就要走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林其书说:“跟我说一声,我开车送你过去啊,你提着行李箱坐车方便?”
章柳说:“不方便也回来了。”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发出一声无奈的轻笑,说:“回去就好,别和家里人吵架。”
章柳的指甲死死抠着手机屏幕,咽喉像被掐住了一般无法活动。
林其书问她:“还有事儿吗?没事挂了吧。”
有事儿,事儿还挺大的,你能不能当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没发生过,今天晚上,最好现在就启程,跨越三百公里,把我从家里接走?
如果她真开这个口,林其书未必不会答应。
林其书说:“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
仍然是漫长的沉默,等待无果,电话被挂断了。
章柳回抖音刷短视频,刷着刷着一阵强烈的疼痛袭来,嘴里出现一股血腥味。她伸手抹了一把,发现是牙齿把本就干燥起皮的嘴唇咬破了,出血很多,一抹就是一手红,不知道的还以为吐血了。
下床去拿纸,手忙脚乱擦了半天,终于勉强止住。蹑手蹑脚钻回被窝,章柳仰躺在床上,那个据说是樱桃木的大衣柜顶天立地站在眼前,走廊上的光照进来,被它挡得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线。她闭上眼睛,感到嘴唇上的伤口在凉丝丝的空气中发出阵阵刺痛,好在困意实在汹涌,她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章柳被章杨叫醒,说今天要去医院看望姥姥。两人开着章应石的车去,半路上买了些水果鸡蛋之类的东西。
病房里排着八张床位,只有一半躺着病人,姥姥的病床前站着妈妈和小舅,妈妈正在拿着一条湿毛巾给姥姥擦脖子,小舅拿着一把水果刀削一颗苹果,青红色的皮缀成长长的一条,摇摆着向地面坠落,终于,“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妈妈连忙捡起来,责怪他说:“不会扔垃圾桶?”说罢眼睛一瞥,看到姐妹两人。
她的脸色一滞,眼神停留在章柳身上,说:“怎么现在才到。”
章柳走过去,立刻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她把买的东西放在床边,木然站在床边,叫了一声:“姥姥。”
姥姥已经七十五,不仅有糖尿病还有脑血栓,前年中风偏瘫,好容易能恢复到下地走路,现在糖尿病又犯了。家里本来生了四个孩子,一个早早夭折,一个进城念书做生意,死在追贷公司手里,最后只剩下姐弟两个。
去年时,章柳曾经见过两人吵架,当时的场面很热闹,亲戚孩子都在客厅,姥姥躺在床上睡觉,姐弟两个站在床头,吵得邻居家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舅舅说姥姥已经没几年好活了,只盼着来一场大病,直接把她带走算完,别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折腾起来没完没了,如果还要花钱,他绝不会再出了。妈妈嫌他没良心,要房要车都给他买了,两个孩子都给他带大了,临走养老不认亲妈了?
舅舅回得早有预料:“你不是她孩子吗?她不是你亲妈吗?让她住在你家,你来管她吃喝拉撒,你给她钱去医院消费,咱俩平等着来。”
妈妈突然像是着了魔,尖叫道:“房不给我,车不给我,爸留的钱不给我,带孩子也不帮我,养老了想起我来了?!”一阵混乱的声响过后,尖叫声再次响起,“妈,你儿子让你平等着来,你听见没有?!”
客厅里的人钻进那间狭窄的小卧室时,妈妈正扑在床上,手里扯着姥姥的衣领子来回摇晃,几个人竟没能把她拉开,反而更加激怒了她,她死死拽着母亲大吼大叫,披头散发,双眼血红,好像被邪祟附身了似的。
三个人合力将她拉开抬走,姥姥的半边身子都掉在床沿下,被捡起来安放回床上。她苍老皱缩的眼皮始终紧紧闭着,让人怀疑她是否已经在这场混乱至极的争吵中死去了。等大人们都回到客厅时,章柳实在忍耐不住恐惧的心情,将手指横放在姥姥的鼻孔处。
颤抖、细微的气流吹拂在她的皮肤上。姥姥没有死。
如果那时死去了,对现在的妈妈和舅舅来说应该是一场好事。
此时在存活于世的姥姥将两个外孙女打量一遍,她的嘴已经在中风时歪掉了,此时颤巍巍地张开,叫她:“小柳儿。”
章柳赶紧凑上前去。
姥姥问她:“你……”
她说了些什么,但恰巧小舅把那颗削了皮的苹果啃完,将床头的垃圾桶拖过来扔进去,声音盖过了后几字。
章柳问:“什么?”
小舅突然站起来,说:“厂里有事儿,我先走了,明天叫你弟媳过来。”
妈妈一手拄着额头,双眼呆滞地看向输液管的调节阀,说:“走吧,明天早点来,章柳回来,我得回家一趟。”
小舅已经出了门,离开了。
章柳终于得以听到姥姥的问话,她问道:“你几岁了?”
章柳回答:“二十了。”
姥姥问:“几年级了?”
章柳说:“大三了。”她紧紧盯着姥姥的嘴角,大概是中风留下来的后遗症,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一滴口水已经从她的嘴角处流下来,流过了半边脸,快要滴到枕头上去了。“妈!”章柳叫道。
妈妈猛地惊醒,瞪着双眼看向她,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母亲,发现了问题。她叹了口气,拽了一截卫生纸,突然拿纸抽了母亲一耳光,怒骂道:“闭上嘴不行?!”
再用力,纸巾也造不成任何伤害,只是轻飘飘地拂过姥姥的脸。把口水擦干净,妈妈把纸团扔了,说:“你们先在这看一会儿,我去上个厕所。”
说罢,她便出门离开了。
妈妈的厕所上了一个半小时,纵使有章杨分担,章柳还是觉得度日如年。好在姥姥很快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沉默地躺在那里,不知是睡是醒。
在医院消磨了一下午,妈妈即使回来了也一言不发,困倦地坐在马扎上,手臂撑着腮帮子。
章柳想问她是否知道那光头的事情,然而妈妈的脸一直对着刷白的墙面,始终不曾转过来。
章柳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开口,去看章杨,章杨只自顾自玩手机,也没有要问的意思。外头天色将晚,章柳只好放弃,打算先回家去。姐妹俩站起来要走,妈妈终于转过头,派了一项任务,要她们回到旧家,拿些东西。
两人回去拿了东西,开车回城区里的新家。因为不熟悉路,章柳开了导航,导航把她带上了县里新修的一条路,绕过城区,从边郊低矮的群山间穿过。两边山村的房屋十分破旧,看起来都是上个世纪的产物,路边种着枝丫交错的果树,干涸的池塘寂静无声地卧在桥下,池边残雪几堆,北风呼啸而过,孤伶伶的黑色塑料袋迎风飘舞。
往前看,鲜红的太阳被蓝紫色的晚霞簇拥在中间,摇摇欲坠地悬挂在路的尽头,马路仿佛无止境地延伸过去,突破了地平线,飞过了群山,掠过了天空,跳进那鲜红、无限、烧毁一切的太阳中去。
“红灯!”章杨大叫道。
章柳猛踩刹车,身子向前一扑,又被安全带勒回来,“砰”一下砸回到椅背上。
章杨白了她一眼,说:“瞎了。”
章柳没说话,看着眼前分岔的两条路。
这是一个丁字路口,车走到这里,右转再走两公里就到小区,还有一条左转的路,不知道通向哪里。这路车少,红灯只有三十秒,在她发愣的眼神中迅速流尽,七,六,五,四——
章杨叫她:“姐!”
章柳转头看她。
章杨说:“往左转!”
三,二,一。
章柳一打方向盘,车向左驶去。
导航立刻发出警告:“您已偏航,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这条路两边树木很密,哪怕冬天叶子都掉光了,枝干也遮住了大半光线。章柳浑身冒汗,一头扎进这黑洞洞的深山莽林之中,她将窗户打开了一道缝,吹进一道冷冽刺骨的寒风。
导航还在叫:“您已偏航,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上一次听到这声提醒,是在林其书的车里,林其书把她带到了自己家里,她在温暖的室内,假装跪在地上,仰着头说:“你把我也领养了吧,我既听话,也不用去美国留学,很有性价比的。”
章杨把窗户全都打开了,对着窗外的山和树大叫起来,听起来有些返祖的预兆。
两人没头没脑往前冲,冲到导航都没辙了,在前方规划了一条五公里的弯道,想把她们送回程序里的目的地,但她们把那个路口也错过了。路边的树木变成了陌生的山村,陌生的街巷,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头顶的蓝色路牌反射着车灯,上面标着两道方向,两个方向都是不认识的地名。
一道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是章杨的。章杨翻出手机来看了一眼,给章柳看。
跳动的绿色通话标志上方三个大字:章应石。
“接不接?”章杨问。
章柳盯着前方,黑黢黢的夜幕似乎融为了一体,变成了一块石头,一道屏障,一个不被允许进入的禁地,车灯远照出去,只照亮了几寸一无所有的灰色路面。
电话挂了,又打到章柳的手机上来。
章柳接了电话,章应石像爆炸一般怒骂道:“去哪儿了你们?车的定位怎么都出市了?!”
章柳这才想起来,这是他的车。
“赶紧滚回来!”
章柳看向章杨,后者却没有看她,把额头抵在玻璃上,不知道在看向窗外的什么。
章柳挂了电话,打方向盘,掉回头去。
(三十九)体谅一点
“去哪儿?今天我请客,饭店随便选。”
“大伯选吧,我和我姐多时不回来了,不知道哪儿好吃。”
“行,那咱就往贵了选,看你爹那个抠样,估计从来没带你们吃过好东西。”
章杨勉强一笑,手指尖抠紧章柳的手心,用力得掐出了一道血痕。穿过街道车流,汽车停在一座三层酒楼的门口,姐妹俩分别从两边车门下来。
章杨在左边,和主驾驶同一侧,而章柳在右边,因此一下车门,光头和章杨离得更近,一臂便能将她揽在怀里。章杨发现了这个问题,眼神掠过笑眯眯的光头,不知所措地看向章柳,章柳立刻绕过车头,向光头走过去,果然,光头向前走了两步,亲密密地揽住了章柳的肩膀。
章柳被浓烈的烟气环绕,身体失灵一般僵住,磕磕绊绊地跟随着他的步伐,耳边传来他哼着气的笑声,说:“你爹说你们关系不好,原来是在诓我,我看,你们感情好得很啊。”
章柳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知所谓的声响,尴尬地笑了笑。
进了酒楼,光头向服务员要一个包间,因为只有三个人,服务员脸色不大情愿,但还是开了。三人进到一个六位的小包间,光头横着身子就地一坐,椅子往后一拖,搭起个二郎腿来看向姐妹俩。
见两人都不动,他说:“坐啊,在那里罚什么站,想坐哪里坐哪里。”
服务员还没有走,眼神疑惑地瞧向他,和光头正好对上目光。光头深深瞧他一眼,笑道:“看什么呢?这是看顾客的眼神?行吧,她俩是我劫过来的,你,报警去吧。”
服务员也愣了,干笑道:“哥你真会开玩笑。”
光头说:“什么玩笑,没见她们连坐都不敢坐吗?小杨儿,你说,你和你姐是不是我劫过来的?”
章杨连忙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对服务员说:“不是,你别误会,这是我大伯,我和我姐过年回家来了,他带我们过来吃顿饭。”
“没误会,没误会。”服务员摆摆手,赶紧把菜单递过来。
光头没接,看向章柳。
章柳接过来,走到他另一边坐下,光头说:“小柳儿,选几个你和你妹爱吃的菜,我就不选了。”
姐妹俩对视一眼,章杨把菜单拿过来,提起嘴角摆出一个热情洋溢的笑,一道菜一道菜地念出来,一边念一边看他脸色,最后定下来五道。
等候上菜的工夫,光头问两人道:“你们差几岁来着?”
章杨说:“差两岁。”
光头点点头:“对,我想起来了,你爹寻思老大是女儿,老二生个儿,结果你妈不争气啊,”他大笑起来,“当时兄弟几个都这么说,长大了才知道说错了,你这个聪明劲,和生了个儿子有什么区别?”
章杨说:“那能比得上儿子吗?肯定比不上的。”
“哎——”光头拍一下她的肩膀,脸色非常不赞同,“要我看,得亏你妈当初生下你来了。该说不说,当年谁不羡慕你爸娶了你妈?你妈年轻时候那脸儿,那身段,只遗传给你姐姐一个人,岂不是太可惜了?”
章杨说:“生了我也可惜,可惜在我妈和我爸的基因中和了。”
光头更加哈哈大笑,点头道:“我得把这话告诉你爹,看他不揍你一顿。”
章杨陪着他哼哼两声。
门外敲门声响,停顿几秒钟后,服务员进来上菜。
章柳不仅没有丝毫胃口,还有些想吐,捡起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光头点了根烟,呛人的烟雾顿时弥漫到了整个屋子,章柳咳嗽几声,立刻把他的注意力拉了过来,光头玩味地看着她,问道:“小柳儿,有没有男朋友?”
章柳说:“没呢。”
光头问:“怎么不交一个?”
章柳说:“不想交。”
光头的整个身子都歪了过来,看起来对这三个字十分有探索下去的兴趣,问道:“怎么还不想交呢?别说你大伯我没文化,但我也知道年轻人,性激素嘛,那玩意儿一上头……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照我看,二十岁的小姑娘才应该如狼似虎呢,是不是?”
章柳摇摇头,说:“真没兴趣。”
光头果断道:“不可能,那是你没碰到喜欢的。”
章柳实在无话可说,强忍着胃部的不适去夹东西吃。
几口白烟吐出来,光头长吁一口气,似乎很感慨似地说道:“你们爹吧,老说羡慕我,羡慕我生意做得好,可我倒是羡慕他,有这么漂亮一个老婆,两个女儿,不比我孤孤单单的强上百倍?身边没有佳人作伴,要再多钱有什么用?”
因为开了空调,屋子里的温度此时已经升起来了,温暖干燥的气流吹拂在身上,烘得人脸色通红,浑身难受。章柳盯着自己被油浸润的筷子尖,没有接他的话。
该躲的躲不过,该来的就要来了。
光头也不需要她们接话,自顾自继续说道:“我这么跟你爹说,你们爹还不信呢!我就跟他说,行,我愿意用一百万,换一个老婆过来,你信不信?当然了咱说,也不能大街上随手拉一个过来就是老婆,”他一边比划,一边唾沫横飞道,“漂亮,这是第一点,我不是那种不实诚的男人,我实话实说,女人长得漂亮,这是最重要的事儿。第二点,就是听话,哎——换个说法吧,忠诚!要是找一个三心二意,成天挖空心思坑我钞票的,那怎么能行?话虽然说了,我是喜欢去‘洗脚’,洗脚归洗脚,也不能找个洗脚妹当老婆啊,你说是不是?”
章柳喉咙里发出一声应答。
光头说:“你爸就说了,我不信你能舍得用一百万买一个老婆。我说,行!正好我有一套房子,今年房价跌了,房子不到一百万,我再给你添补点,我把这一百万给你,你给我找个老婆过来,你要是愿意,明天咱就去办过户,让你看看我的心诚不诚。”
他绘声绘色地重现对话场景,扮演自己时脸色非常诚恳,甚至显得深情款款。他看向章柳,说:“小柳儿,你觉得你大伯我能拿一百万买到一个老婆不?咱要求也不多,长得不丑,忠诚不二。”
章柳的脑袋无意识地摇了摇,立刻察觉到这样不合适,眼神看向桌上的食物。肩膀往下一沉,光头的手臂搭过来,勒着她脖子往里拉了一下,章柳猛抽一口气,抓着桌子逃出去,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
光头的手尴尬地悬在原地,转而搭在椅背上,手指头一下一下敲着椅背的人造革面,说:“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章柳?我最欣赏你识时务,懂进退,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章柳浑身血液冰凉,想说的话太多,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堵得胸口喘不上来气。
章杨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身体本能地向外倾斜出去,双手颤抖,目光惶惶。
章柳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大伯,实话跟你说,我们大学还没毕业,谈婚论嫁这种事实在太着急了,我们一时间真接受不了。”
光头的脸色辨不清喜怒,说道:“那怎么办?你们爹可是把钱都收了。”说罢,他把脸转向章杨,说,“如果你不愿意,小杨儿也行……”
章柳叫道:“她才十八!”
光头说道:“你妈妈十八岁都有了你了,你不知道么?”他脸色一沉,那种极不自然的和蔼神情一扫而空,立刻显露几分凶相,道,“你觉得一百万是小钱吗,章柳?”
“一百万当然不是小钱,”章柳说,语气尽可能放低了,几乎讨好地说,“大伯,你容我想一想吧,好吗?”
光头深深盯她一会儿,说:“我只是一个商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他的尾音拉长,刻意带着戏耍的悬念,章柳听出这一层含义,一手扶着桌面,上半身垂下几分:“大伯,算我求你……”
光头笑了,说:“我这人有个好处,就是怜香惜玉。行,让你们回家,好好想一想,大年初二,我去接你,或者章杨。”
他挥挥手,示意她们可以走了,等两人走到门口,他高声说道:“我就不送你们了,忙活了一早晨了,总不能连饭都不让我吃吧。”
两人回家,一出电梯门,听到屋里传来了争吵声,一道声音是章应石的,另一道是妈妈的。
一开门,门锁咔哒,像按了暂停键,屋子里立刻悄无声息,转过玄关,章柳看到客厅地板上一只摔碎的根雕,这是章应石买的玩意儿之一,妈妈就站在旁边,胸膛急剧起伏,瞪着双眼看向姐妹两个。
随即,她的表情转向尴尬无措,把她们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几遍,“回……回来了?”
章柳实在没有迂回曲折的心思了,摇摇头说:“没怎么着。”
妈妈吐出口气,颓然坐在沙发上。
章应石问道:“没怎么着?什么叫没怎么着?”
章柳问他:“爸,你觉得应该怎么着?”
章应石瞪她一眼,烦躁地挥挥手,拿出手机来看一眼,随手扔回原处,看着她俩,语气斟酌犹豫道:“你,还是她?”
章柳问:“什么我还是她?”
章应石语塞,大概并不知道该怎么得体地说出这句话,憋了半晌,他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口气,听起来十分不满,说:“我问你,你大伯喜欢你,还是喜欢章杨?”
妈妈骂道:“章应石!你还要不要脸?”
章应石拿手猛地一拍桌子:“这房子你们爱住就住,不爱住滚!”
妈妈站起身来,伸手去拉章杨往外走,回头看一眼章柳,让她跟上。
母女三个走到门口,章应石大叫道:“我看谁敢走?!”
妈妈僵直在门口,眼睛已经流了泪,慢慢地回过身去,说:“咱就非得住这个房子,不住能死?”
夫妻两个对视僵持着,章应石疲惫地叹口气,说:“要都要了,能怎么办?章柳,你是姐姐,体谅一点父母,好不好?”
章柳孤伶伶地站在客厅中央,看看他,又看看母亲和妹妹,许久,开口说道:“我说让我想想,他说等到过了年初二。”
章应石脸上终于露出些喜色,点点头,说:“章柳,不是我说话难听,你读你那个破大学,实际上还真不如早点嫁人了好,男人有钱比什么都强,别说等你毕业之后能不能找到工作,就算你找得到,一上班,你就知道什么日子更好过。”
他又说:“我和你妈,光供你们上大学就竭尽全力了,等你们毕业之后可没钱添补你们,你们两个一点不知人间疾苦,这么好的条件还挑三拣四,到时候就后悔也晚了。”
章柳微笑着点点头,说:“我先回屋了。”她回头看看门口的妈妈和章杨,目光掠过两人拉着的手,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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