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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莲花修仙手册
作者:我真的不想再改名了
(一)安分
三千记得,自己第一次给人送亲是九月初九。
那日天气晴好,晌午时分的日光落在漫山遍野的红叶与野菊上,烘出一片金灿灿、热乎乎的景象,倒是让这不超过十人的阵仗终于有了几分豪奢的光彩。
三千不在开道人员之列,不用负责那鼓啊锣啊的琐碎,半山道上连偷懒的样子也不必装,只缀在队伍后头,偶尔拿眼风漫不经心地扫过那顶牡丹花车。
里面那人大约是个安分的,由着那“疾行”的术法催行颠簸了半日,丝毫吩咐抱怨也无。
不过,到底是不是“真安分”,三千觉得有待观察。
这不,还不等他目光飘到旁的地方,侧边的软帘就悄无声息地掀起一线,探出半支白如春杏似的柔夷,指尖圆润,丹蔻淡染,仿佛悄无声息的吐蕊,由红彤彤的帘布衬着,清艳得扎眼。
三千不由多看了眼。
鉴于这一路上他已多看了三百六十二眼,他差不多可以肯定,那位新娘子好奇心旺盛得紧。而这种好奇心旺盛的人,很难真正地安分下来,至多是暂时的安静。
至于她对这门亲事到底有没有怨言,三千想,应当也是存疑的。
轿中人是汶水镇吉祥楼掌勺的小女儿,名叫陈莫儿,要嫁去山另一头洛桑城来香酒家的少东家。
说起来这洛桑城乃是这西荒边陲之地出了名的大城,而这其中“来香酒家”又擅酿造灵酒“桑枝酒”。此酒虽比不得仙门大派自珍的琼浆玉液,却也算得上方圆百里出了名的灵酿,于凡人有强身健体之效,于修者亦可补益灵气,极受青睐。
然那新郎官虽说身在福地,却是个实打实的病秧子,大好日子里,翻两座山来迎亲也做不到,只能托言说尊重新娘子那边“送嫁”的习俗。
好在女方家因着这高攀的亲事喜气洋洋,从上到下半句怨言也无,不仅爽快答应成亲当日时候抓紧送人,还将随行人马减去大半,甚至又下了血本,在所有拉车牛马上贴了方便赶路的灵符。
快是快了,可惜这些拉车的畜生不习惯,时快时慢的,一路颠得厉害,不怪那花车里的时不时就要探一眼,约莫是想看这折磨还要持续多久。
长痛不如短痛,兼职车夫的三千捻直了鞭子要挥。
可他刚一抬手,后脑就挨了一勺。
“说了多少次,稳重些!仔细些箱笼!”身后的吉祥楼账房铁青着瘦脸,说不好是因为年纪大了受不住颠,还是嫌这新进的学徒犯浑。
三千抬头看了看天,神色诚恳:“顾老说的是,可再稳重下去,今日这山还翻得过去吗?”
“怎么不能?”老账房吹完稀疏的胡子,大约觉得自己声高了些,立刻压了压,“只说未时入城就好,这一个时辰长了去了,总归不会误了傍晚的开席。”
说着,他觑了眼队伍前头,又抬高点声音:“这一路上多亏了定钧门的仙师法术精深,我们才好一路旱地行舟,你小子休要擅作主张。”
三千差点没忍住笑,一时间分不出是因为这“旱地行舟”的新用法实在精妙,还是因为那定钧门仙师的法术当真高深——
瞧那骑马行在花车前侧的仙师,虽已努力挺直脊背维持风范,可依旧颠得同根套了麻袋的苇杆般,衣服头发一并乱飘,确实是“旱地行舟”,当真再辛苦没有。
他心下闷笑两声,暗道这仙师若当真是个术法精深的讲究人,好歹也该给自己再施舍些“御风”符,如此才好同那入门弟子般驭空疾行,免受颠簸之苦。
三千怎么想不说,面上再恭顺没有,不仅收了鞭,还冲那拉车的畜生一抱拳,殷切嘱咐道:“牛啊牛,你可要听顾老的话,同仙师一般稳重才好。”
话音刚落,这牛倒还未怎的,后头为了省牛马而连挂着的板车却突然碾着了石头,很不稳重地颠了下。
这人不稳重,下场犹未可知,可这车不稳重,后果却是立竿见影。
只听哐嘡哗啦之声连响,堆了半车高的笼箱圆桶争先恐后地滚落下去,里面的牲畜猝不及防间被甩到路上,摔撞在一处,绝望地冲着前头飞驰远去的车架狂吠乱叫。
“停车——停车!”
一片鸡飞狗跳之中,账房老顾乱舞的身形尤为突出,声音亦尤为惊恐。
前头的护驾的定钧仙师一听不好,立刻想要帮着停车。
可他大约第一次操纵这许多灵符,第一反应却是急急勒紧缰绳,先抹去自己马匹上的符。
这位仙师手法利落,身下马儿乖乖停了步,可惜后头的车辇依旧在急驰狂奔,差点没将他一头撞飞不说,转眼间又哗啦啦地奔出几十丈。
于是这仙师再也顾不得稳重,高声尖叫起来。
“停车——停车!”
由是一时之间,车队在前面飞,仙师在后面追,数里的山路上鸡鸣犬哮,“停车”之声不绝于耳。
三千笑得打跌,差点没一道滚下车去。
好在队伍乱得要命,到处都是东倒西歪之象,他捂着肚子趴在车板上痛痛快快地笑了一场。
待得那定钧仙师稳住场面,三千已然又变回了那个可靠持重的护驾伙计。
他先去安抚老顾。那可怜的老账房缓过气来,却不领情,先瞪他一眼:“你……你还不快去后头看看。”
“好嘞。”三千应得干脆,可眼里却没多少庄重,甚至算得上是散漫。
他晓得大约便是这副神情让老账房本能不喜,可他已然痛快,只作不觉,驱了板车就去后头收捡箱笼。
那定钧仙师法术不精,“疾行”之符却做得马马虎虎,不过片刻,那最初落下的鸡鸭牛羊已经落在了三里山路之外。
无人瞧着,三千也懒得再装一身蛮劲的年青伙计,勾勾指头运起搬山之法,将那些箱笼一个接一个地丢回车上,高高抛起,轻轻落下。
可怜那些鸡鸭鹅鱼、猪仔羊羔刚出绝境安静了些,又惨遭他折腾,顿时活泼泼挤作一堆闹腾,瞧着精神十足。
尤其是最后那只铁笼中的黄毛土狗,劲腰修腿,眼珠乌亮,正冲他龇牙咧嘴。
三千也咧嘴一笑:“瞧什么?你们主人家的厨艺极好,近乎于道,一会儿婚宴上说是要当场露一手,送尔等先祭了那五脏庙,再入轮回之地,也算圆满喜事一桩。”
他自觉这番话说得极好,可惜在座的诸位畜生大多不能理解,唯有这土狗还算灵性,觉出他不怀好意,毫不客气地捧场狂吠,大约是在骂他。
三千点头:“记下了,回头我问问公冶,搞明白了你说什么,再去你坟头答复你。”
说罢他又毫不客气地薅了两把狗头,在愈发愤怒的狗吠中心满意足地驱着牛,稳稳当当地驶了回去。
老账房还趴在先前的板车上,一见三千,顾不得夸奖他稳重,赶紧先清点了箱笼数量,确认无误后又冲他吹胡子:“赶紧的,就等你了!你就呆在这车,看好了箱子。仙师说了要抓紧时间赶路。”
三千顺从地说了声“好”,又套了牛,挂上车,就同那臭烘烘、闹腾腾的箱笼挤在了一处,坐下前又瞟了眼那只警惕望来的土狗,心说缘分不浅。
可惜这后半程的路还没行出多少,就又出了变故。
(二)变故
这回倒不是定钧仙师的错,他显然悟性不错,驱得比先前稳了不少。然山里的天说变就变,眼看只剩最后一座小丘,忽就飘起雨来。这雨说大不大,却因奔行风急,胡乱扑在脸上,迷得人眼疼。
走不出半柱香,队伍只能原地暂驻,寻个林密之处避雨。
新娘子自然是不好下车轿的。
定钧的仙师眼色上佳,无需管事吩咐,就给那车又贴了道“避尘”的符咒,还拈了纸鹤送出报信,操作得有条不紊,在众人饱含敬畏的注目中,显是十分稳重。
三千瞧了会儿,笑道:“仙师,这雨不小,您再多管几个呗?”
周遭饱含敬畏的注目马上就轻微变了味儿。
唯有老账房心念坚定,又勺了他一下:“说什么呢!岂能随意劳烦仙师?”
说完又冲那仙师作揖道歉,说这新收的伙计不懂事。
三千从善如流:“顾老说得对。好钢用在刀刃上,铜板紧着要处花,还是新娘子最重要。”
他的声音温和又无害,望着仙师的神情也同旁人一般尊敬纯善。
可那仙师显然不太领情,在严重变了味儿的目光包围中,甩了道凌厉的眼风过来。
三千像是不耐那注视,腼腆一笑就改了口:“仙师办事自然最是公道——这雨不大,大约不会拖太久?”
仙师毕竟见多识广,不理他话中阴阳怪气,收了目光,恢复了沉稳模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点风雨又算得了什么?”
意思是只专心护着新娘子,不加钱了。
这般良心回答,自然引得周围目光又变,恢复了不少尊敬,尤其是老账房,眼中只有纯粹的感激了。
三千得了趣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当即作揖道歉说冒犯,又赞了几句仙师高义,复归和乐融洽的一员,假作不觉花车轿帘微动,好似先前那若有若无地落在身上的目光不存在般。
他自觉为人良善,办事地道,若是今日顺利,也不过是给人留点“不稳重”的印象而已。而等今日过了,大约连他这个人都要不记得,遑论因他而起的一点口角波折。
一炷香过,雨势依旧毫无变化。
眼看天色沉沉,好似近夜般昏昧,领队的管事和定钧仙师略一商量,决心继续上路。
可谁知车驾刚起,却无论如何也找不见先前的林道。
数十人绕了一盏茶也不得其路,再迟钝也发觉不对。
领头的定钧仙师面色还稳得住,可鬓发额发齐齐湿透,显然不是因“避尘”持护下淋了雨的缘故。
他硬着头皮主动下马探行数丈,转身回来时,却发现诸人目光已经全然不在他身上了。
花车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人。
领头的是个年青的管事,面容说不上多么清秀,因为一张娃娃脸兼颊上几点雀斑而显得可亲,后面跟着两个垂眉顺目的侍女,瞧着同样平易近人。
只是有眼的都晓得他们现得突兀,且身上太过整洁干燥。
年青管事似乎觉不出诸人眼中警惕,微微颔首道:“雨急路滑,客人若不嫌弃,可上我主人行馆一歇。”
花车边送亲的大肚管事绷紧了面皮,谨慎道:“谢过主人家好意,只是我等紧着赶路,唯恐误了时辰。”
年青管事微微一笑:“不过小歇。”
大肚管事想要再度推拒,然开口前下意识瞧了眼身边。
那定钧仙师目光不动,暗暗探入袖中,捏紧一张“缩地”符,沉声道:“不知你家主人尊名?行馆在这枫山何处?可是隐居?我等往来此地多年,却是从未听说过?”
青年管事只道:“客人一去便知。”
大肚管事退后一步,以肥阔的身躯护住花车:“若我等当真不便呢?”
青年管事微微一笑:“客人都到门前了,何来的不便一说?”
话音刚落,众人眼前呼啦一阵风起,再及睁眼,惊觉已换了天地,竟是连车带人停在了一处陌生空地上。
头顶风雨不见,身遭枫木高大蓊郁,脚下红叶铺陈满地,好似最丰厚的织锦红毯,几乎将指引的青石板路全然盖了过去。
可即使如此,诸人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那座枝条掩映下的行馆,但因那光影交错昏昧的门口处,还停了两顶花轿,肩并着肩,红彤彤的扎眼。
诸人齐齐变了脸色。
只是不待他们心底那一点慌乱诡谲的凉意泛起,领头的青年管事歉然一笑:“一点小法术,还请诸位莫要多想,不过事急从权。”
无人应他,这人又道:“方才风雨或转瞬趋急,小人只恐客人遭罪,故不及出声提醒,先行擅自替客人做了决定,还望客人见谅。”
他这番解释得客气,众人缓过点劲来,面面相觑,再动动手脚,好像并无大碍。于是队伍里头有那胆大的就活了心思。
行护卫之责的领头马尚先站了出来,牛眼一瞪,拦在花车前喝道:“放的什么狗屁?你们哪里像是待客,分明是要抢劫!”
(三)初见
这马尚乃是吉祥楼专雇的屠夫,此时砍刀往身前一横,满脸煞气,一声喝骂中气十足,直吼得在场人精神一震,连那点子黏在皮肤上的阴湿之感也好似褪去不少。
再看那位定钧仙师,不知何时已抹去了额头上那点似是而非的水渍,恢复了些风范。他抬了抬手,制止马尚继续,淡道:“方才我们已经说得清楚,要赶吉时送亲,主人家的心意我等已经领了,还望莫要强留——我已送信于我师门定钧,若迟迟接应不到——”
他故意言而不尽,看向身旁:“金管事觉得呢?”
金管事上前一步,勉强压着大肚作了个揖:“姚仙师说得极是,还望主人家见谅。”
三人硬话软话轮着来,旁的人也没闲着,早已各自暗暗架好了活计,一副随时准备拼命的模样。
也不知是这“礼数”到了,还是“定钧”二字确有威力,青年管事眼中虽不见害怕,确也多了几分谨慎。
他笑道:“既然如此,诸位不妨回头一探,只消沿着这青石路走到尽头,就能回正道上。”
众人目露惊讶,似是不相信他这般轻易就肯放人。
青年管事颔首道:“不过若客人出去了当真觉得行路困难,欲求地投诉,只消回头走上三步,唤三声‘叩请善人’,便能回来歇息。”
马尚闻言和金管事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姚仙师,见后者微微点头,直接振臂呼了声“走”,便扯着队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青年管事立在行馆门口,拢着袖笑而不语。
他目光落在安静的林道尽头,不过定了几息,就听得喧嚣之声渐起。
转眼间,那队人马又杀了回来,一路疾风带水花,从头到尾皆被渍透了。一行人被外头铺天盖地的暴雨惊得慌不择路,只顾闷头狂奔,眼看着那两顶花轿入了眼,才开始大喊“停车——停车!”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姚仙师及时刹住,满队箱笼人员皆是无碍。
可他面上的神情却半点没比先前好多少,不比队中旁人惊魂未定,却也鬓发全湿,只能抬袖不断擦拭,再难维持稳重。
青年管事极有风度地拱了拱手:“客人可还安好?”
姚仙师拱手讪讪:“外头雨确实突然大了许多。主人家有这等本事,若真想做什么,大可更直接些。倒是我等多想了……”
青年管事应道:“行走在外,谨慎些也是寻常。方才仓促,来不及同客人解释——此处唤作‘聆枫’,乃是家主借地脉设的一处迎来送往之所。”
姚仙师难掩惊讶之色:“这……莫不是同那传说中‘千门关’一般的所在,可助人转瞬通达八方之地?”
青年管事笑道:“仙师果然见多识广。可惜千门关早已是传说之地,‘聆枫居’自然比不得那般宏伟,不过主人兴起造的一处,好日子时专用来招待友朋,平日里则偶开阵法,只用来招待有缘之人,好积累些功德罢。”
姚仙师听得明白。
这西荒边陲之地散修众多,确实有本事大的可自辟洞府阵法,藏于山林之中,偶尔碰上一两好客的,倒也不是奇事。再瞧这洞府并无妖气魔息,主人家行事也算客气。
他松了口气之余,亦晓得这处并没有那助人缩地成寸、日行千里的作用,不禁有些失望——到底还有送亲之急。
他正想说什么,就听那青年管事又道:“客人无需担心,家主大能,此地自然另有妙处——有道是‘天上一日,人间十年’,若客人宿于聆枫居中,哪怕待上一整日,外头不过堪堪一刻,是以客人哪怕多歇两日,暂避风雨也是成的。”
在场诸人惊讶不已,姚先生眼睛一亮不说,连一直踌躇不已的金管事也显出几分动摇:“这……只是这般神异之地,不知投宿花费要多少?”
金管事这话自然是为了试探。
若对方说分文不取,自然有鬼——别说什么功德不功德的,如他们这般小户做生意出来的,虽说不上见多识广,却最是清楚天下没有白占的便宜。
对面青年管事答得从容:“花费自然是公道的,一日一块灵石即可。”
“一块灵石?!”
“太贵了!”
一同出声的姚仙师与金管事对视一眼,面色俱是不好。
金管事听到这价钱心下倒是隐隐松了口气,转而泛起另一种本能的心疼。
似他们这种与仙缘不搭边的国家,老掌柜这给闺女攒了大半辈子,陪嫁中最值钱的礼钱也不过是十块灵石。
这一晚上就要花去一块,如何叫人不心疼?
姚仙师则更直接:“我等受人之托,哪好叫主人家再破费?”
“那就这么硬着头皮赶路?”护卫领头的马尚不动,语气隐有不快。
他先前虽也对此地存着几分警惕,可这一来一去之下,并不见这主人家为难——若真是什么妖魔鬼怪,何必这般费劲?直接掳了就是!
由是戒心去了大半,尽数同早前的不满一起,化作对这抠搜的姚仙师与金管事的攻讦。
“不然呢?还想拖到什么时候去?”
金管事也是眼睛一瞪。
“什么拖不拖的?我还不懂你这抠门货?”
“你!”
“等等,那……那是什么?”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忽飘来句软语,却是毫不相干的疑问。
那问话的声音软绵绵、轻飘飘的,正来自早已被人遗忘到一旁的花车。
车上的牡丹软帘已经湿透了,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水,原本鲜艳的花色透出股黯淡憔悴的意味。
可马上的,一只纤白的手探了出来,犹疑不定似地搭在那皴皱的帘侧,掀开了小半,如藏身雨幕的鸽子,虽尚颤抖怯畏着,未完全显出形来,然此情此景之下,到底是带了股鲜活招人的气息。
“小姐瞧见了什么?”金管事怒容稍缓。
“左边的花轿。”那手偏了偏,指向另外两顶被人忘了的轿子,“可是曾家的印记?”
金管事走近,仔细瞧了眼下轿檐下的雕牌,点头道:“确实是曾家米庄的——我和他们当家聊过,记得他们也是今早嫁闺女,不过去得要更远些,所以今日出门也早了半个时辰。”
他说着去看身后青年管事,对方点头道:“曾家的客人确已住了两日了。”
正说着,就听得那行馆中有人匆匆赶来,身旁陪着一位婢女,还未行到近前便高声道:“老金——当真是你!”
“毛掌柜?!”金管事讶道,“你……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高瘦的中年男人了然大笑:“自然是谭管事留客了——我前日也是同你一般。”
“前日?”金管事不禁高声,“我……我瞧你们早走些,原来当真在此住了两日?”
毛掌柜点头称是。
见金管事还在犹豫,毛掌柜劝道:“这雨天风急,不若先歇一歇?我们冻坏了没事,新娘子才是要紧。”
经他这么一提醒,众人再度看向了那架花车。
新娘一时不语,唯手指略略捏紧了帘子。
她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怯声允了。
“那今日……便歇着吧。”
此话一出,队伍中大多人脸色都松快了许多。
金管事不好再说什么,就点了头。
毛掌柜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正当如此,这般过去也不好看,不若好好歇上一晚,再让新娘子仔细梳洗。今晚我俩可先喝上几杯,明日一道出门,也取个双喜之意!”
金管事闻言又放心一些,不看满面得色的马尚,只对那青年谭管事道了句“那便叨扰了”。
谭管事笑道:“应当的。”
说罢他招了招手。却见门里转眼抬出顶青帘小轿行至花车前,显然是给新娘子准备的。
众目睽睽,金管事露出为难之色,还想说什么,却见帘风已动。
车中人一手捏着暗红的裙幅,另一手纨扇遮面,只露出乌黑齐整的额发,还有其下一抹微湿白腻的额头。
她像是极害羞般,轻折腰肢如倏然敛翼的白鸽,就这样于梭入青青柳林之中,唯余一点水珠洒落似的钗环轻响。
……
(四)入室
“瞧什么呢!仔细路!”
入得行馆大门,稳重的顾老账房只能压着声音提醒,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他想,年轻人果然不敲打是不行的。
眼下碍着还在人前,他不好给三千后脑再来一勺。可这后生半分上心的意思也没有,还在盯着前面那顶小轿瞧!
虽然自那新娘子极不稳重的一钻后,粘在青轿上的眼珠子多了去了,可顾老账房就是觉得,身边的人尤其招人恨——看便看了,还一副眼珠乱转、遮遮掩掩、欲拒还迎的模样,当真是一点也不磊落,不专心!
三千若是知道顾老账房此刻所想,大约还是要分辨上一两句的。
他不过是大大方方地看了这第三百六十四眼,然后就很知礼地挪开了,不像护卫马尚那边的人,恨不能扒到轿门上看。
至于不专心,自然是因为他正在一心三用。
他三分之一的心思确实是那新娘子身上的,准确地说,在她方才惊鸿一瞥的眉眼上:
那人倒是遮了脸,只是衣裙繁琐,动作也不够稳重,所以在跃起的刹那纨扇略略朝下却去了点,露出半弯新月似的眉,还有一线上扬的、细细的眼尾,同燕子尾巴似的,纤细中透着点隐秘的活泼,端得惹眼。
也不知是不是三千错觉,他总觉得,那惹人注目的眉眼好似有些熟悉。
这个念头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三千立刻想到了某个家伙,最爱到处抓着人姑娘说面善,实在好笑。
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存在半点近墨者黑的可能:他在吉祥楼当了半个月的伙计,对着这么个早就调查清楚了的“陈莫儿”,还能有什么熟不熟善不善的?
多半是因为第一次送亲,没见过人上妆的模样。
三千没打算再看第三百六十五眼,一边假作稳重,敷衍顾老账房说知道了,一边将最后那点儿用三分之一的心思放到了眼前:
绕过面三丈宽的天然石纹红枫影壁,乃是处半开庭院,中有清池一方,并三五座丈高湖石堆迭,引山泉倾落如碎玉。
庭院两侧则是面阔五间的宴厅,不设门扉,只用竹帘掩了,白墙黛瓦,掩在红枫林间,同堆雪积玉般雅致。
他打量得毫不掩饰,同行的也是一样。
见来客好奇张望,谭管事道:“客人们还请后头稍歇,一个时辰后便可行宴,还请诸位务必赏光前来,共进美酒。”
马尚嚷道:“酒肉管够?”
谭管事道:“自然,客人任何吩咐,都可同下人一并言明,我等自当好好侍奉,只求客人务必尽兴。”说罢微微侧身。
只见那假山后的月门处又行来数十侍女,皆是形容清丽,一一行至人前,道是将各自接引客人去往宿处。
吉祥楼一行哪见过这等阵仗?
顾老账房年纪大了,直接被唬得连连摆手,一边作揖一边道谢。
几个年纪轻的则立刻转了目光,不再粘着那顶青轿,如马尚这般胆大的,早已同身旁的侍女大声攀谈起来。
剩余的多少有些拘谨,讷讷道了几声谢。
三千同来接引的侍女打了个拱,倒也没说什么,可没出几步,忽然耳朵微动,却是最前面那顶青轿又有了动静,将刚刚分走的注意力全引了过去。
隔着人声水声,只听那轿中人低低唤了声。
她说:“敢问这位姐姐,可知我们家这些牲畜箱笼要送往何处?”
轿旁侍女道:“客人无需担心,一会儿便送去马厩厨房,有专门喂养。”
那人轻轻道了谢,静默片刻,犹豫道:“不敢劳烦主人。只是家中送亲前特地嘱咐过,所有牲畜都是日落——明天日落时便要现宰现烧的。过刀前需饿足至少三日,方便剖宰时清理脏腑肠胃,好为家中奉宴。所以还请主人家万勿再给它们喂食。”
侍女应下,又回过头来看了眼后头的板车,问道:“那黄狗儿也是一般么?”
“嗯,”陈莫儿小声道,“那是肉狗,不是家宠,不妨事的。”
三千竖着耳朵听到这里,不禁翘了翘唇角,起了点惜才之心。
他想,其实那肉狗挺有灵性的,好似能听懂人话般。
他又想到,幸好这离得远,不然让它亲耳听见这细细料理的过程,还不知如何抓狂呢。
相较之下,他先前那点威胁逗弄之语,当真是心善无比。
这样想着,三千遥遥回头看了眼,只见那狗湿哒哒蜷成一团趴着不动,约莫是路上被折腾狠了,再无先前的精神。
——这可怜的,若回头他打下手,倒是可以把刀磨得快一些,给它个痛快。
当然,三千知道自己必是不会有这般闲情的。
他不过随意一想,正如方才随心一听。
这番对话不过寻常。转眼间,那说话的、听话的皆转过了月门,仿佛心照不宣般,就这样快快活活地朝着后头的宿处去了。
而待得一行人彻底远去,那被暂时遗落在原地的板车猛地颤了下,旋即“嗷”的一声狗吠拔地而起,很是暴躁。
从进门起就老老实实趴着的黄狗突然起身,一爪挠在扑棱过来的鸡翅膀上,毫不客气地同那公鸡隔笼战成一团,完全就是畜生模样,哪还有旁人臆想中的半分灵性?
……
三千自然不关心身后那一点无关紧要的插曲。
他半脚跨进屋子,眼角瞥见身边侍女也要跟进来,赶紧一摆手:“不用不用——真不用!”
侍女见了,倒也不坚持跟进,只是又问他:“一会儿宴起,可需要来请客人。”
“不用,”三千打了个哈欠,“我自个儿歇会儿。”
侍女点头:“床边有铃,客人若有需要,随时唤我。”
三千向来见人先是三分笑,自然笑着说好。
待得关门,三千面上犹自挂着笑。
他随意在屋里摸了圈,确定这主人是个好风雅的,屋中只设寻常俗人看不明白的木石摆件,不饰金翠。
不过看不懂也没事。毕竟俗人只需要觉出东西是好的就成,无需晓得到底为何好。
三千哈欠连连,熄掉屋中烛火,蹬掉靴子,顺手扯了装饰床幔的八枚如意垂坠,丢进靴里,再翻身上床,双手枕在脑后,开始闭目养神。
如此过了大约一刻,待得屋外彻底安静下来,少年突然睁开眼来,眼瞳清亮,神采奕奕,哪里有半分困倦的模样。
他也不起身,抽出只手来,拇指与食指捏在一处,比着屋外的昏光,就着帐幔晃了晃,划出一道虚虚的、如同燕首似的影子。
一下,两下,三下……
当晃到第四下的时候,那影燕在三千的注视中扇了扇翅膀,于淡黄的帐幔上悄无声息地飞了下来。
少年人翘了翘唇角,目光逐渐凝定不动,唯有那影燕活泼泼地在屋中飞了两圈,旋即一头扎入了隔壁墙中。
(五)看花
隔壁即是顾老账房的住处。
此刻,三千正借着影燕的眼,自房梁处向下打量。
老账房正有些无措地坐在桌旁,看那侍女给他倒了杯茶也不敢喝,赶紧又给对方也倒上一杯,连声道谢。
那侍女开始只说不合礼,但后头还是为了让他宽心,便也坐在了对面,由是你一杯,我一杯,开始莫名其妙地对饮起来。
好在那侍女不禁笑容温和可亲,且极有眼色,沉默地喝了一杯后,慢慢同老账房攀谈起来,话不多,只问问出处、家中人口。
三千看老账房慢慢放松下来,暗笑一声,又操控着那燕子朝旁飞去。
一连三间屋子皆是普通伙计的,同老账房一般,无外乎在闲聊。
三千一掠即过,旋而入了下一间。
里头只有姚仙师,没有旁人服侍。
此刻,这位人前稳重的仙师好似心事重重,不断在屋中绕圈,背着手飞快掐算,口中喃喃。
此人口齿不清,三千听了半天,发现不过一串难辨头绪的不好奇怪。
一路上,三千早已将他底细摸得差不多,瞧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更是肯定心中猜测,也懒得再看。
只是要离去前,忽然瞥见这仙师从袖中拿出枚皱巴巴的缩地符,在指尖抚了又抚,面色不定。
三千促狭心起,操着那燕子直直撞向他身后烛火。
屋中明光倏然一抖,连带着仙师也猛地抖了抖,差点没撕了手中的符。
谁!
仙师应变功夫不错,出声不高,音色压得极稳,很有几分气势。
若非三千等了两息也不见他回头探视,当真要以为这是个临危不乱。
而姚仙师等了两息也不见后续,终于发现好似是自己多疑,当即两步并坐三步,重新在屋内气势汹汹地巡视起来。
三千闷笑两声,就带着新得的快活去了下一处。
只是这刚一进去,他就觉出了不妥来。
是新娘陈莫儿的房间。
屋内水汽袅袅,显然已是备好了浴汤,供娇客梳洗。
那人正散发立在山竹细绢屏风后,尚未褪去的嫁衣在染了淡黄烛光的绢面上投出一片绰约的红影。
她抬手在肩上轻轻一搭,那红便同枝头的雪一样簌簌落下,柔顺地落在她的臂弯间。
三千像是被那软红烫了下。
躲在床尾烛架后的影燕倏然受惊转头,振翅欲逃。
然单衣轻薄,烛火熠熠,不过眨眼,便将那雪堆似的玲珑线条自上而下、在绢屏上勾勒得一清二楚。
三千躲得快,还是不小心瞥见了肩颈一线。
看便看了,他不打算再回味什么。可莫名的,他又感觉到了一丝熟悉——飘忽的熟悉。
于是那点留在眼底的残影便同柔韧的蔓草一般,生生将他亟欲回避的视线,又慢悠悠地勾了回来。
然而那身形的主人动作轻盈,不过一个眨眼,已然将衣物搭好,没入了热汤之中,只留了个长发披散的后脑给她,哪里还有分辨的机会?
三千罕见地犯起了难。
他虽然同师父还有师弟不同,行事算不得完全倚赖直觉,然眼下情形由不得他大意:
这一次尚可,短时间内两回都觉得熟悉,还是先前从未觉察到的熟悉,哪怕缥缈得半点痕迹也没有,他也不好立刻抽身而去。
按说这男啊女啊雌啊雄啊的,穿衣服不穿衣服的尸首他都见过不少,看了也就看了,从没觉得同拔了毛的猪肉有何区别,可这次当真有些不一样。
这一瞥之下的感觉,就像是有细碎的绒毛吸入鼻腔,痒得他眉心难受,嗓子也有点难受。
踌躇间,见一位侍女推门进来,袅袅走到屏风前站定。
客人,我等将衣物拿去熨洗,明早就送来可好?
麻烦你们了。屏风后陈莫儿嗓音微倦。
那侍女取下了搭在屏风上的嫁衣,递交给同来的另一位,又将干净的衣物搭上了。
浴桶轻响,陈莫儿好似抬头看了眼,犹豫道:这衣服......
我看客人同我的身量不差,便取了自己的——都是新做的,客人请勿担心。
啊......陈莫儿讷讷,麻烦你们了。
侍女笑道:本当如此。若客人愿意,我还可为客人通一通背——非是自夸,我等皆粗通医术。
不用,真的不必。她赶忙拒绝。
侍女掩唇:客人不必害羞。若觉得不便,一会儿穿戴妥帖了,到床榻上再按也是可以。
见陈莫儿似犹豫不语,她也没再说话,安静退到了床榻旁。
屋内唯余水声阵阵。
三千越听越不自在,暗道只消等到这位出浴再看一眼便好。
可谁想还没过半柱香,身后那墙微微一震,旋即有笑声隐隐传来。
三千本不欲多想,可架不住耳力极佳。
那笑声刚歇,便转为娇嗔,内容分明:
客人,怎的如此猴急?
(六)窥伺
三千顿觉不妙。
恰在此时,屏风后亦传来“哗啦”声响,是陈家小姐已经出浴。
她身姿窈窕,动作轻巧,取了巾布从头到脚仔细揩拭。
按说这就是三千等候许久的时机,只消再看上一眼便可撤开来去。
可身后那墙马上又震了两下。
“什么声音?”
屏风后的人立刻停了动作,衣服也未披上就要探身来看。
三千被那半露雪白的身子一燎,眼底同过了烛火似的,哪里还能仔细分辨?
他再顾也不得许多,径直窜入墙中去了隔壁。
三千想得好,做人要从心,两厢尴尬取其轻,可没想到甫一入内,就听得那帐中传来粗笑:
“跑什么,爷给你开个苞,明天才好嫁人。”
“马爷——您既知我要嫁人,如何还不肯放过我?若是、若是让夫君知道了,可怎生是好……啊!”
话音未落,便听“啪啪”两声,显是马尚闻言非但没有退意,反而愈发激动。
“怎么办?”他使劲掐了把,狞笑道,“当然是先伺候好爷,再去照顾那个病秧子——他那物大概率是不中用的,少不得爷来帮你一把!”
这粗人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又低笑起来:“明日我就守在外头,若那绣花枕头当真动也动不了,你就想办法开点窗子,爷自有法子。”
三千暗访得多,亦是见过活春宫的,来这屋前多少还有些心里准备,只道自己是按计划一一查看,可猝不及防间,居然听到了这等尴尬的声响。
谁能想,那护卫头子竟早已觊觎那陈家小姐已久,借着主人家的邀请,直接让着侍女着红扮成新娘的模样,亟不可待地滚成一团。
虽说账中话做不得数,可此情此景也着实低劣下贱了点——
影燕落在离床头十步远的面盆架上,不自在地扇了扇翅膀,将喙埋在翅膀下,假作梳理羽毛的模样,只想避了那不堪入目的景象。
正想着,床发出吱呀一声尖叫,床帘猛地掀了开来。
“不……不要……”
帐中人挣扎着扯开半幅帘帐。
半只小臂自竹青色的纱帘中探出,被滑落手肘的红罗软纱一衬,白得晃眼,艳得扎目。
三千下意识抬眼撞见,不由愣了愣,忽觉这手的模样同他这一路上瞧见的那只,当真像得有些过了。
可不待他细瞧,就见一只蒲扇似的大掌将之一把攥住,用力往回一拉,连带着纱帐口子也被撕下了小半。
“跑什么?”男人咬着牙粗喘,“莫要浪费了爷一片好心!”
说着熊样粗豪的黝黑身子便毫不客气地覆了下去,将陷在褥子中的娇躯压了个结实。
肌肉虬结的大腿极为粗暴地夹紧身下之人,绷紧的腰背曲线如同拉满的铁弓一般,筋骨狰狞。
身下人应声发出哭泣似的尖叫,试图从恐怖的的钳制中挣脱。
可那娇柔洁白的身子不过刚刚支起一点,就见那蒲扇大的手突然一松,转而一把掐住她的脖颈直接拉起,另一手则自后穿过细腰用力一提。
“啊!”
“唔……”
高低不同的两声骤响,仿佛飘浮的星火般,很快便引得满室欲火腾腾。
帘帐之内,壮实与纤细的影子首尾相迭,混成难舍难分的一团,不见人面。
很快,断断续续的哭声很快成了软绵绵的呻吟,同吱呀乱叫的床榻一起,一响便是一刻。
三千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走,还要继续待在这满室浮浊的气息之中。
烛火摇曳中,影燕凝滞不动,唯有眼珠轻微转动,最后还是离了那缝隙,落在了投在墙上的、晃动不歇的黑影上。
待得半个时辰过去,那团影子越缠越紧,帐中响动越攀越高。
眼看巅峰将至,帘帐又猛地晃了下,只见颗黑漆漆的头颅骤然低下,一口啃在外侧那洁白细腻的肩上。
痛呼声起,连着野兽似的低吼一道。
暗红的血顺着肩背的线条缓慢而粘稠地流下,蜿蜒流淌间,仿佛于雪地上勾勒出一株盛开的梅,既污浊又冶艳。
这般情形落在三千眼里,不由让他凝目。
他自然不会觉得恐怖,只是由方才进来起就有的不适之感已然达到了顶峰。
他的眼眶和胸口都有些热:有那么一瞬,他居然莫名觉得这样粗暴到仿佛凌虐的景象好似美感。
可他的脑子却冰冷到了极致——
不对。他想。
虽然看不到帐中侍女的面容,可单凭方才窥见的胳臂、肩膀与腰线,他还是觉出一种诡异的不妥来:
这侍女的身子同那陈家小姐的实在是有些太像了。
几乎一模一样。
……
而三千不晓得的事,约莫一个时辰前,马尚也有差不多的想法。
——这侍女当真同东家的小妞有几分相似。
这主人家大约当真有几分神通,一众侍女当中,送他回房的那个,乍看之下竟与陈莫儿有三分相似。
尤其是第一眼看过来时:虽然面上仿佛带着温和得体的笑,可那笑轻飘飘的,透着股高高在上的疏离。
婊子。
马尚想,别以为他看不出来。
她们都是一样的,眼里带着审视,却也藏着钩子。
遇见看不上的,就是这么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可若看上了,那软绵绵的钩子便会探出来,藏在矜持之下。
可不管她们怎么想,马尚知道,只要剥了她们的衣服,就能扒了她们这层装模作样的伪装。
到底是在做客,马尚还是知道要收敛。
入得房中之后,他没有立即动手,只是端坐在床边,待侍女送了茶过来,一口饮尽便顺势扔了茶盏,再一把抓住她的手。
让他满意又不太满意的是,对方并没有露出任何嫌恶的神情。
——和东家的小妞又不太像了。
他可记得太清楚了,那东家小妞过门槛时被狗惊了,差点没滑倒,自己分明好心扶了她一把,结果对方就同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甩开他跳出一丈远,嘴里说着道谢的话,眼里却只有警惕和怀疑。
——好像他是什么脏东西一样。
(七)糟心
“客人?”
被他捉住的侍女见他突然不说话,轻声问了句。
马尚看了她一眼,道:“我先前瞧着你同我们家小姐有些像——可眼下看着,又好似不太像。”
他说着以指缓慢地摩挲了下掌中微凉的手腕。
侍女沉默了片刻,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笑来:“那不如客人同我仔细说说,你家小姐是什么样的?”
然后马尚满意地看到,对方望过来的眼中已经没了疏离,只有钩子。
果然是婊子。他想。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他先是假装满不在乎,抱怨了几句说他那小姐是多么的心口不一,明明是不过一小酒楼的掌勺,整日后厨和人群里来来去去,满身烟火尘泥,偏爱学那大家闺秀的矜持模样。
他又说这小姐最爱假作亲和,实际再目中无人没有,接着又夸说这叫“绿萼”的侍女比东家那位更像位温婉的闺秀——
“你说,爷哪里配不上她?”马尚说到兴处,目光灼灼地望着对方
这侍女极为上道,闻言羞涩一笑,低首垂眉间,假意挣扎了下要抽回手,道:“马爷自然是英雄人物,可惜……我已是待嫁之身,自然不好随意亲近。”
马尚闻言大喜,当即用力搂过,用力亲那侍女香腮,道:“怎么不行?我有心,你有意,如何不能成事!”
他亟不可待地抱了她滚入床中,用力扯她衣服,粗声道:“躲什么?你瞧这天要留人,就是要成全了你我!”
侍女被粗暴掼到床头,也不呼疼,只嗔了一声:“客人,怎的如此猴急?”
这一声和着她的眼神,哪里有半分委屈,分明全是勾引。
马尚三两下除了衣服,很快就沉浸在同“东家小姐”勾搭成奸的痛快中。
不得不说,这来服侍的侍女当真是个妙人。
看着这侍女闪身乱躲,马尚就觉得原本三分的相似已经有了五分。
待见到那原本淡定自矜的神情因为疼痛而皱成一团,柔媚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恐惧与沉醉,马尚又觉得,这相似简直有了六七分,几乎瞬间激发出了他埋藏在心底的恶念与幻想。
对,自一个月前要准备送亲起,当他发现那原本一口一个喊他“马爷”的东家小妞其实根本看不起他那刻起,他就无数次幻想要撕了她的伪装,让他露出眼下的模样。
正如他实践过数次的那般,对着每一个这般瞧过他的女人。
最早的时候,是他的继母。
年纪不大,却是个拎不清的,明明找了个可以当她爹甚至爷爷的家伙,还整日衣服趾高气昂的模样。呵,神气什么呢?
不仅如此,整日肆无忌惮地支使他也就罢了,还用那双眼勾引他。眼看他真的上钩了,想收点好处——他不过摸了下她的手,就要死要活地说要找老头告状。
老头是个修仙家族旁支出来的,虽不过是伐髓,寿数也快尽了,可对他这种半点灵窍不通的,还是颇有威慑力。
眼看着女人不知好歹,偏偏要闹,于是他便寻了那专养炉鼎的春药来,给她和老头都下足了分量。
当夜,他先看她将向来护她护得紧的老头榨干了,再替了那半凉尸首,将她糟蹋了再砍烂了。
从此,他再也忘不了那种快活——
后来,他为了逃脱家族追杀,隐姓埋名。
待得终于躲了风头,便开始接些护卫的活计糊口。走南闯北多了,就发现,和他继母同样的贱人简直数不胜数。
他本来不欲再招惹麻烦,直到接了趟镖,需护送一个书生和他的小娘子回老家即可。
若非她用那种眼神瞧他,他怎么也不会醉后当着她夫君的面欺辱了她——
待得醒来,见那鲜血肉块流了一地,他不是不后悔。
可再回味起醉时情形,那点后悔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不过马尚认为自己还是良知未泯。虽然这第二回没了追杀的麻烦,他还是决定压下欲望,老老实实找了个小地方待下来,当了一年的屠户,给酒楼东家打工,没再惹事。
——直到半年前备嫁开始,这东家的小妞又故意来招他的眼。
他原本克制得住的,也克制住了。
可架不住今日的情形太妙,当真是太妙了。
这主人家不仅送来个和陈家小姐肖似的侍女,连这大床也另有玄机,妙不可言:
床足够宽大、褥子足够软不说,靠墙那侧的帘内,还横铺了面巨大的石屏。
雪花石作底,其中铺满了枫叶似的天然纹理,初看表面光洁无比,可细瞧之下才能窥见其中玄机——
只要这床上的人稍动,身形便可清晰映照在那成片的、暗红如枫的花纹中,乍看就好似轻帐中人在雪地枫林中颠鸾倒凤一般。
原来这石屏当真是面石镜!
马尚他哪里见识过这般妙趣?只盯着这石镜中人瞧得目不转睛——他从未想过,自己在床上的模样居然这般英武不凡,简直到了陌生的程度:
宽肩阔背不说,浑身肌肉块垒分明,连那汗湿的眉宇也仿佛被情欲染得格外深浓,肆意扬眉之下,那眼眸中的张狂再露骨没有,透着一股子浸透了血气般的邪气。
——确实像是浸透了血。
身下人皮肤皎白,眼下同烂泥似的瘫在被褥里。这般形状映在深红的镜面上,瞧着像是跌落了满地的血污之中。
马尚不禁恍惚,只觉她一时瞧着像自己的继母,一时又像那个软弱无力的书生娘子,可再要细细回味,却已经分明已经像极了那位东家小姐。
眉眼发肤无处不似。
马尚本来只是打算取个醉翁之意而已。可没想到,这一望之下,深藏已久的恶念与血意竟是翻涌不已。
渐渐地,他再也收不住动作,很快就弄得身下侍女苦苦求饶起来。
然那样的声音形同火上浇油。
他呲牙,注视着镜中那个同样笑咧了嘴的倒影。
某一个瞬间,他觉得那影子好像和自己半分相似也没有,可酒一般的快意同逐渐弥漫起的血腥气混在一处,他很快就醺醺然了。
他开始用牙、用手去撕扯身下的人,无论她如何呼喊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太熟悉这感觉了。
他怀念这感觉。
慢慢地,身下之人终于动也不动,可他还在继续,同野兽一般撕咬她。
他身上越来越热,最后受不了了便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想要将她拎起一点,或者彻底撕开。
“叫啊——怎么不叫了!”他笑得癫狂,盯着镜子中毫无生气的浅影看得目不转睛,“你这贱人——贱人——婊子——我让你再看我……再看我……”
正叫嚣着,镜中人影忽然动了动。
马尚以为自己不过花了眼。
可下一瞬,那个被他抓在手中的头颅以一种不可能的姿势扭了过来,舌眼皆凸,隔着镜冲他微微一笑:“客人,能同我仔细说说,是这样看吗?”
……
“啊——”
隔壁骤然响起的惊叫打断了三千的沉思,他想也没想,甩下床上两个尚在高潮余韵里缠作一团的身形,径直窜了回去。
不想去得急了,恰撞入一双微微张大的眼中。
——被发现了。
这是三千的第一反应。
不过,马上他就发现只是虚惊一场。
那人眸中流露出轻微的困惑,下意识地扫了眼窗户,显然只是在猜着鸟儿从何而来。
可情况完全没有变得更好,甚至可以说,更糟了。
因为方才被惊了一跳的缘故,原本她捏在胸前遮掩身体的巾帕倏然落下,完完整整地露出了玉雪玲珑的身子,虽然因为跪坐的姿势,未能瞧得完全,可也差不了太多。
三千亟欲转头,却又马上想到,这陈家小姐看到的乃是他驱使的影燕,形状与真鸟无异,若真避了,反而显得自己通人性一般,倒是当真露了行迹。
影雀不动声色地偏了偏脑袋。
“客人?”
陈莫儿眨了眨眼,看向了同样被惊动的侍女,面上复又流露出几分惊恐。
“有……有老鼠。”她带着哭腔控诉道。
三千本来是真不打算多看的,可闻言还是不由地瞥向那张煞白的脸。
真怪。他想,哪有馆子的掌勺怕老鼠蟑螂的?怕不是比常人见的还要多些。
侍女倒是不觉有异,替她将衣服披上,安慰道:“怕不是客人看错了。屋子本就有阵盘加护,寻常虫鼠不可能进来。”
“可……可我真的……”陈莫儿犹豫,“就是在嫁衣那里,我真瞧见了——我是怕老鼠啃坏了衣服。”
侍女闻言将桌上早已用术法迭好晾干的嫁衣拿来:“不若客人亲自检查,也可再试上一试,好瞧瞧是否有什么不妥。”
陈莫儿点头接过,起身将肚兜、亵裤、中衣一一穿戴上身,细细检查起来。
三千见对面好似已经忘了自己这茬,赶紧趁对方低头的刹那,转身飞了出去。
这次他巡视得极快,只最后经过马尚那屋时多看了眼。
不过一会儿,这糟污人又重整雄风,再度胡搞起来,弄得身下的人和床一起咿咿呀呀乱叫不止。
三千咋舌,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收了影燕。
(八)遐思
天色已暗,躺在昏帐中的少年郎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只微微拧着眉。
这趟巡视并非一无所获,不过乱七八糟的线头太多,需要仔细理一理。
三千自然知道这行馆处处透着古怪的——当然,他这趟出来本也就是奔着这古怪来的:
约莫两年前开始,就有零星传闻,说在这桑国国都落桑城地界附近颇有奇遇,常有迷路的旅人撞见一飘忽不定的行馆。
照例,这般零散的传言收录至本门逸闻馆中即可,直到三个月前,桑国太平镇有了传闻。
镇上一家丝绸铺老板托人送女儿回夫家的途中,队伍忽然失踪,队中有人半道拉肚子脱离,就再也找不到人。不过离队前,他听到领头的说前面山头好似有个行馆可以休息过夜。
这老板曾经是定钧的外门弟子,求助官家缉魔司无果后,果断托了人联系师门。
大约三日后,定钧便派了人来。
谁料这丝绸铺老板见了来人,只满怀歉意地谢了又谢,道是昨天女儿已经回门,今日已经同夫家一起回了。
定钧这位弟子倒也没有在意,直到一个月前路过桑国边境时,忽然又撞见了个乞丐,乍看眼熟,细看居然就是那丝绸铺老板。
其人形貌疯癫,口中十句里有九句半都是乱语,只有一句不断重复,依稀是在哭“儿啊儿”,定钧弟子抓着想要细问,却只见那人说话颠三倒四,细探之下发现此人神魂去了大半,哪里还问得出 ?
再回太平镇,邻人却说大约两个月前,这老板就有些精神不好,还以为是病了,谁料没几天居然就关了店铺,不见人影。
上报定钧后,逸闻馆又仔细探查了一番,发现恰是在一年之内,遇见了那古怪行馆之后又出现异状的家伙,竟有数十,或疯或死或失踪,不一而足。
只是从撞见行馆到发疯之间的时间相去甚远,少说得有月余,故而很难立刻断定其中当真有什么联系。
而当这弟子带着丝绸铺老板回到定钧时,荒祸使亲自探查了一番,这才从那老板随身携带的一块玉珏上,探出一缕淡淡的魔气。
非是由玉石而生,却是依附其上。
而那魔气的主人来头颇大,故而荒祸使当即决定派三千去往魔踪出现最频繁之地探查一番。
三千到了地方,选择了即将嫁女的陈家吉祥楼,混入了这最易出事的迎亲队伍之中。
他自觉运气不错,不过一试,就顺利入得这行馆之中。
按说此刻,他应当努力想集中精神,思考这行馆为何处处透着古怪,却半点妖气魔气也无。
然而这一日刺激实在有些多,也实在有些过。
他不过脑中略略思考一番前因后果,各种各样的影子就开始在脑子里乱晃:
燕尾似的纤细眉眼,屏风后的绰约身形,帐幔后迭在一起的模糊剪影,还有那猝不及防撞入眼底的雪白红艳……
他知道不该想的,可架不住它们一股脑地冒上来,挤得他胸口发闷,下腹微热。
这样躺了一会儿,三千终于恼了这身上不受控的反应,开始怀疑自己还是见识太少,雌的雄的、穿衣服没穿衣服的都见得不够。
他再也躺不住,骨碌翻身下床,刚踩上鞋子,就听门口传来响动。
……
陈莫儿坐在妆台前,略略侧脸:“外头……是晚宴时间到了么?”
“是的。客人的这份一会儿就会有人送来。”
侍女站在她身后,轻轻掬起她的头发,象牙色的梳齿没入乌黑的发丝之中,像是滑入夜湖中的雪。
“客人的头发可真好,”她赞叹,“不仅头发好,人也美。”
“哪……哪有。”
陈莫儿下意识抬眼,只见那银镜中的人含羞带怯地地回瞥过来,眼眸水润,面如桃花。
“不过是因为刚泡完澡的缘故罢了。”
故而原本不过五六分的颜色也有了七八分云蒸霞蔚般的艳丽。
陈莫儿这般小声同侍女解释。
不过嘴上说的是一回事,到底年华正好,哪个不爱俏呢?
说话间,她又忍不住般多看了眼,唇角微翘,显是藏不住无限欢喜。
侍女了然,映在镜中的唇亦扬起一丝相似的弧度。
“客人若是喜欢,不若躺下歇会儿,让奴给您按一按背?”她说,“若能好好活血通气一番,明日定能以这副模样艳杀新郎官哩。”
陈莫儿动摇片刻,还是点了头。
她很快在床上趴好。
侍女果然手法娴熟,在她后脑和脖颈按了两下,就引得她舒适得喟叹出声。
不稍片刻,少女彻底放松下来,伏在床榻中,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侍女聊了起来。
“……客人您肩膀和后腰这儿都有些紧——可是平日久站的缘故?”
“是啊,我爹爹身体不好……所以我得替他多分担些……以往打打下手切个菜就够了,如今家里……缺人手,样样都得自己动手,一站就是一整日。”
“客人家是经营酒楼的?”
“寻常馆子罢了……我爹非得说吉祥楼的牌子不能摘……其实哪还称得上什么酒楼?死要面子活受罪,没少受人笑话。”
“客人真了不得,年纪轻轻就当了酒楼的掌勺。这样的本事,招人做赘也使得,大老爷舍得您嫁人?”
“什么舍得不舍得的,不过是夫家那边给的多……他们本也就是酿酒的,名下酒楼不少,我爹说了,我去了之后嫁给来香酒家的少东家,自然可以继续掌勺,‘吉祥楼’的牌匾也不算卖,叫易地而生,天作之合……”
“少东家?那确实嫁得好哩。”
“什么好不好的……他那名声……唉,算了,不说这个了。”
陈莫儿闷声叹了口气,换了话头:“不知今晚可有什么酒菜?我瞧你家主人品位不俗,可否同我说一说,也好让我开开眼?”
(九)酒菜
金管事胃口也同他的肚量一般惊人,迎来送往许多年,自诩是有眼界的人,可当那蜜饯香茶、清汤浓羹、鲜蔬山珍流水般一样接一样地端上来,一直端到了第二十道还不曾见停,他到底是看直了眼珠子:
茶是沾了春雨芬芳的雀舌,哪怕保存到了秋日,清气也半点不散,入口只觉沁人心脾。
蜜饯是裹了蜜的樱桃,浸入了洁白的乳酪中也半点不化,均匀透亮,一尝之下依旧是蜂蜜软稠的口感。
清汤不过最普通的白玉翡翠,可不知是用何物吊的汤底,味道淳厚,差点引得他将舌头也一道喝了下去。而那羊羹本该再腥膻不过,却烧出了鲜果般干净清甜的滋味。
至于他本最不爱吃的时蔬山珍,每一样过油的火候都堪称极致,牢牢锁住了汁水不说,哪怕只瞧样子亦觉可人,像是山中刚采摘下来又过了甘洌的溪水,鲜嫩欲滴。
单论食材,自然是比不上那传说中明月楼大宴中的仙灵珍稀,可以金管事浅薄的见识来看,完全算得上是人间极致。
他原本心中还藏着事,总怕这般享乐会耽搁了明日的行程,可吃到后头,只觉哪一道菜都值得细细品尝,哪一道都不好轻易错过。
——确实也不能错过,毕竟本家就是开酒楼的,趁机开开眼也是好的。
为了让客人能放开了吃,仆从们也侍奉得极好。每道菜虽初上时不过一个小碟,可一旁的侍者极有眼色,每每金管事忍不住摸摸肚子,便会再添上一份。如此,哪里还停得下来?
且金管事瞧得清楚,二十张红木宴桌围了一圈,自家的人也好,曾家米铺的也罢,每张桌后之人都吃得红光满面,应接不暇。
这不,隔桌的顾老平时自诩最是稳重不过,开始的时候还记得边吃边教训他那新收的学徒,眼下已然起了兴头,偷偷让那个叫“三千”的小子去取些明日招待用的酒,顺道将半天不见人的马尚喊来,一块儿多搬些。
——“反正来香少东家那边最不缺的就是酒。”
金管事觉得顾老说得不错。
菜是够了,可上到现在的酒水多半是清冽绵软,实在差些意思……
正想着,肩上忽的一重,是曾家米庄的毛掌柜,从另一侧绕了过来,在他一旁坐下。
“老哥喝得不尽兴?”瘦脸的毛掌柜呵呵笑问。
金管事摸了摸双下巴,道:“不过是被少东家那边的酒养叼了嘴,让老弟见笑了,”
毛掌柜抬了抬手,拎出瓶细长颈的红釉口酒瓶:“不若先试试这主人家的枫酒?”说着就给两人斟了满碗。
淡红的酒液甫一晃荡,散出股微甜的醉人芬芳。
金管事眼睛骤亮,凑近嗅了嗅,灌下一大口,叹道:“好酒!入口不涩,落肚如刀,当真痛快!”
毛掌柜呵呵笑了:“这算得什么痛快?来来来,你陪我划两下,我们哥俩一道不醉不休方是痛快!”
金管事听得对方有“大醉”之意,下意识有些踌躇,可一旁几个护卫已经喝得高了,听了果然起哄,凑过脑袋来,递盏送拳一气呵成。
不消片刻,满室皆是“六六六”“五魁首”的吆喝之声,各样笑骂高低起伏,不绝于耳。
金管事半推半就着落入其中,哪里还脱得了身?就这般你一杯我一碗地,喝了个昏天暗地。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晃荡,金管事最后一丝理智尚在,摆着胖手努力掩住酒碗。
“哎呀晕了晕了,不能喝了……不能再喝了……”
毛掌柜不再急着添酒,只道:“老哥缓缓,正好要上主菜咧。”
金管事听了,果然闻得一阵浓郁肉香从门口处飘来。
但见四个侍从正抬着一架人高的黄铜烤架摆弄,上面倒挂着一只肚皮溜圆、金黄酥脆的乳猪,正在烧红的木炭上缓缓翻滚。
金管事半眯着眼打了个嗝,揉揉眼:“这……这乳猪怎这般……大?”
说是乳猪,却足有成人大小,几乎同那黑山猪无异。
毛掌柜道:“老哥有所不知,这道烤乳猪乃是主人家压箱底的好菜,我们来的那天都不肯给我们上,就是因为制备极为麻烦,非得等上好几日才行——老哥你们运气好,正巧赶上了。”
金管事不以为然:“能有多、多麻烦?我们东家是行家里手,做烤货最——最是在行,只要清肠久、填料足——就够了!”
“正是!这等烤货最麻烦的便是清理肠胃,若是清不干净,那可就真成了金玉在外,糟污其中。”
金管事道:“可、可可不是么——我们家小姐说了,至少得饿上三日才能、能干净!哦……这家主人也是?”
毛掌柜没有立刻回答。
金管事也没在意。他问完就被那乳猪处源源不绝的浓香吸引住了。
“怪……怪了,”他喃喃,“如何这般香?西荒、不,南岛那边的香料都用过,也没见过这般香的。”
“老哥不妨猜猜,如何做到这般香?”
“莫不是……用的美酒填喂的?”
毛掌柜大笑,顺势将他酒碗倒满:“老哥行家!”
金管事猜中得意,当即一干而净,抹嘴又道:“不仅如此,我猜这酒,大约就是主人家的枫酒吧!”
毛掌柜复又倒满:“老哥高见!”
金管事心满意足饮了,正要说什么,就听毛掌柜笑着接道。
“这菜名叫‘醉金山’,平日就是在那枫林中放养的,临烹调时候,需用枫酒连喂三日,将畜生脏腑彻底清理,当日以酒液重新灌满,再于炭火上烘烤整夜,方能有这般色香味道——老哥见多识广,全猜中了,小弟佩服,来来来,再喝些!”
“喝……喝不了喝不了……”金管事酒意上涌,连连摆手,“我这喝了一碗、肚子都涨了……”
“肚子涨了才好啊,”毛掌柜道,“如此方才方便清肠解腻。”
金管事本已有七八分醉,可听到这“清肠解腻”,莫名心下不适,手上一抖,刚斟满的酒洒了大半。
毛掌柜重新斟上:“老哥,我们接着喝。
金管事一边苦笑一边打嗝,道:“老弟,我实在涨了,喝不下——”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想到另一件事:如何灌了这一晚上酒水,只有胃胀,半分尿急的感觉也无?
他下意识地摸上自己肚子,这不摸不知道,一摸之下才惊觉,方才为了敞开肚皮吃喝,扯了腰带去,如今肚子却比平日又圆上了两圈,甚至不用敲弹,都好似已经能听到其中晃荡的水声。
金管事僵了半刻,方颤巍巍地朝边上扫了一眼。
但见那些喝醉了的家丁护卫也同他一般解了腰带,正抓着酒瓶猛灌,好似根本没有觉察肚皮处已经圆得鼓胀而出,尤其那几个敞着衣襟的,肚皮已然撑到极致,简直同十月怀胎一般,甚至清晰可见崩开的暗红皮肉纹路!
而更为可怖的是,旁边的曾家米铺的人还好似什么都没发觉般,依旧在劝酒——等等。
金管事晃了晃脑袋,越看越觉得那劝酒之人的面孔一张比一张熟悉。
对面,自家掌旗的伙计一把抓过旁边的人,俩人勾肩搭背支着,端着酒碗,摇摇晃晃地,隔桌朝他示意。
“金……金管事……喝……喝啊!”
醉醺醺的两张脸贴在一处,同双胞胎似的,不仅五官一模一样,连挤眉弄眼的神情也一模一样。
再朝旁看去,这一桌一桌的,哪里是曾家米铺的,分明都是自家人的脸!
金管事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浑身酒意去了大半。
他哆哆嗦嗦地想要站起来逃开,可不管嘴也好,手脚也罢,皆像是失了控制。
他眼睁睁地见自己端起碗,朝唇边凑近。
周围的人还在醉醺醺地划着拳,相互劝着酒,空气中弥漫着香气与笑意,一切皆是再快活没有。
“老哥怎么不喝了?”身侧,毛掌柜呵呵笑着,在金管事发直的眼神中,稳稳给他斟满,“酒后逢知己,我和老哥缘分不浅啊——喝不喝?”
“咔。”
两碗一碰,酒液下肚,毛掌柜双颊立刻鼓胀起来,连同下巴一起,被满室烛火一照,挂满了金灿灿油光。
“两家结亲,双喜临门,喝不喝?”
“咔。”
两碗再碰,酒液再灌,毛掌柜的眼睛被挤得极细,像是陷在了腮肉里,闪着真诚的光。
“老哥跟着小姐这一去,将来就是落桑城的大掌柜,高升之喜,前途无量,喝不喝?”
“咔嚓。”
第三声脆响起来,问的人已然红光满面,肥唇厚耳,笑得喜庆无比。
金管事嘴唇颤了半天,吐了个哭一样的笑音。
“……喝。”
……
(十)餮足
马尚醒来时还有些恍惚。
室内昏暗,时间不早。
他呆滞了片刻,终于记起好似该去赴宴了。
……如何没人来唤?
马尚用力一撑,只觉入手一片软绵绵的,显然还趴着个人。
零碎的片段倏然划过脑中,他惊得一骨碌翻身而起,挑帐细看。
借着外头的烛火,只见凌乱的锦褥上的女体仍有呼吸起伏,除了残余的淤青水痕,并无任何可怖血迹。
再看床内,哪有什么石镜?
果然是梦。
马尚松了口气,寻思大约是方才弄得太尽兴,爽得昏了头。
想到这个,他砸吧了下嘴,回忆起方才情形。
思及梦里梦外的暴戾与荒唐,他不禁又有点意动,还有点隔靴搔痒似的遗憾。
偏巧此时,昏过去的侍女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呻吟。
马尚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对方那堪称凄惨的后背,于是那一点意动立刻成了八分。
他犹豫着扳过侍女的脸——眉眼无碍,然确实是陌生的,同东家小姐只有三分像。
马尚彻底松了口气。他本就是个胆大的心狠的,眼下确认无事,当即再无拘束,毫不客气地重新压上去,放任自己横冲直撞起来。
多少受那梦境影响,他克制着抓紧身下人的腰肢,不再去掐脖颈,免得收不住力。
可知道归知道,当快感当真顺着身下二两肉直冲脑袋,马尚又有些收不住。
身下的人很快就呻吟起来,声音听着很是有些痛苦。
“小声点!”他用力掐那侍女。
侍女立刻咬紧了破损的唇,不敢高喊。
马尚见她柔弱可欺,凶意又起,转去拧她胸口。
那处本就脆弱,她禁不住弹跳而起,像是腹部受了一刀的鱼,几乎直接撞入马尚怀中。
他本就觉得十分不尽兴,顺势就将她拉起。
这个姿势比方才要好使力得多——手、胳臂还有牙齿,都有了去处,可以尽情在怀中的女体身上释放无处可去的恶意。
可这点舒畅很快又不够了。
他开始怀念梦中的肆意和血意——他甚至想,哪怕不能那样尽情地将怀中的身体辱骂、撕开,就算、就算那面镜子还在也是好的……
鬼使神差的,他又朝床内瞥了过去。
然后他真的又看到了那面石镜。
这一次,镜中的景象比先前要清晰很多:
红枫掩映之中,身体轻盈洁白的少女趴在个异常高大雄健的男子怀中,仿佛窝在一团黑云中的白猫。对方正垂首咬她的脖颈,而她正埋首于对方胸膛之中,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紧贴后背的汗湿乌发,情至极处而难耐咬住的半露红唇,不时因为擦过怀中人胸膛带起的银丝,每一处都像是带了钩子一般。
这般香艳场景,让马尚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动静极轻,可对面少女忽而抬脸看了他一眼——
是颇为熟悉的眼神,可这一次,那层浮于表面的温和已然不见。
眼中不见半分情热,唯有冰冷的嘲意。
马尚后脑莫名一冷,下意识要将怀中人一把推开。
可他根本推不动。
并非是四肢动不了,而是因为他正被一双布满淤青的、纤瘦的胳臂牢牢抱在怀里。
——这不对。明明是他抱着对方。
马尚被摁得根本抬不起头来,只能勉力侧脸去看那镜子。
方才镜中所见旖旎景象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面容一模一样的“马尚”相对而抱。
怀里的那个一脸惊慌,而抱着他的那个满面狰狞淫笑。
马尚僵了半响,方不可置信地动了动手指,果然,入手哪还有先前销魂,只有粗糙扎手。
下巴一紧,他被强迫着抬眼,却见一张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糙面正将他面对面抓在怀里,狞笑着于他对视,而更可怕的是两人下体相交,不停耸动。
“客人。”头顶传来的依旧是侍女的声音,“不要叫,会吵着隔壁的。”
“妖怪!”
马尚目眦欲裂,疯狂挣扎起来,惊叫得像只受惊的鸡。
然而力量上的差距让他根本无处可逃。他就这般被重重地碾在怀里,任凭尖锐得同裹满了铁钉一样的棍棒自下扎入体内,一下又一下。
太痛了,他从不知道,刀、棍、斧埋入体内会这样痛。
开始他还能嘶声吼叫,可慢慢地,他就叫不出来了。
他多么希望这是梦——因为哪怕他痛昏过去时,床内的镜子始终没有消失。
可直到他被彻底捣碎,皮囊如水袋般膨胀开来,血肉碎片自下头的破口流了一地——
可镜中的两人都还在颠鸾倒凤,旁若无人。
……
肩背纤薄的少女静静趴伏在床上,气息微促,俄而猛地抖了一下,十指倏然收紧,猛地攥住了手下的锦褥。
“客人,可是哪里不舒服,按得重了?”身后侍女停了动作,关切问她。
陈莫儿没有立即接话。
她略略平复了会儿气息,方缓缓睁开了细长的眸子,眸中水光清浅,眼尾绯色淡染,像是刚从一场濡湿潮热的梦中醒来。
她眨了眨眼,面上餮足之色如潮水倏然尽退,尽数化作了寻常女儿家的轻盈与纯真。
“没什么,”她支起半身,清了清嗓中沉淀的哑意,“不过是方才觉得舒服,就打了个瞌睡——外面可是有人敲门?”
侍女略略侧脸,旋即露出了点轻盈的笑来:“应当是给客人送吃食的来了。
(十一)零嘴
陈莫儿“哦”了声,趴回去任由侍女在腰上又按捏了两下。
大约因为十分舒适的缘故,她很快就半眯起了眼,昏昏欲睡,连门外另一粉衫侍女走到床前也未有反应。
身后的侍女也不催促,摁在腰上的双手复又沿着脊柱,一寸一寸地揉捏上去,直到最后虚虚搭在了肩颈位置,不再继续动作。
“怎么了?”少女等了会儿,迷迷糊糊问道。
身后侍女道:“客人不如看看这些零嘴,想先吃哪一样?”
边上粉衫侍女闻言,将红漆托盘往前递了一递。
“都有些什么啊……”床上的少女倦意正浓,慢吞吞地转头去看,可不知如何,动作刚到一半,突然定住了。
片刻,她眨了两下眼,不确定似地问道:“你们这葡萄……它为什么一半黑,一半白?”
“因为这是行馆自种的黑玉葡萄,同客人的眼睛一样剔透又明亮。”粉衫侍女这样解释道。
“……那这些樱桃,它们的个儿如何……这般大?”
“这如何能算大?都说樱桃小嘴,同客人的唇一般,饱满又小巧。”
“……还有羊奶酪……这……如何还能透着粉?”
“客人说笑了,我们的羊乳酪最是洁白,同您的皮肤一般细腻无比。”
少女不动了。
身后的侍女体贴问道:“客人,您为何抖得这么厉害?可是我按得不好?”
“不……不是。”少女道,“我就是觉得有些冷。”
“客人放心,您正好可以瞧瞧我们行馆自织的云锦,又薄又暖,就同羊乳酪一般丝滑。”
粉衫侍女接话,抬手在那盏羊乳酪上一扫,于是那迭羊乳酪变成了一迭装在匣子里的“丝帛”。
她像是怕陈莫儿看不清般,伸手又将那丝帛捏在手里,轻轻一抖。
它果然羊奶一般滑落下来,舒展成一张干干净净的美人皮,薄如蝉翼,白里透粉。
同时,左边的瓷碟动了下,数十眼白清透的眼珠子如葡萄般堆迭在一起,挨挨挤挤,乌黑的瞳仁齐齐转向少女,对上她惊骇欲死的眼神。
右边的瓷盏也晃了晃,饱满莹润的六瓣红唇在浅色的枫糖里浮浮沉沉,开开合合,发出侍女的声音:
“客人,这三样都是我们行馆最好的吃食,小姐想选哪一样?”
陈莫儿脸色惨白,张唇想要惊叫,可大约最后一丝理智还在,到底没能喊出来,只是一不小心咬破了唇瓣,艳红的血沾在唇角,显得愈发容色凄惨。
“我……我真的不饿,”她摇头道,“也不是太冷,能不能不选?”
“这恐怕不好。”陈莫儿身后的侍女终于又动了起来。
搭在肩颈上的双手慢慢收拢了虎口,摁住了兀自颤抖的少女。
她低头凑近陈莫儿冰凉汗湿的后颈,用已然同少女一般无二的声音轻声劝道:“客人穿暖了,吃饱了,明日才好顺利出家。我等一片好意,还请客人万勿推拒。”
“……非选不可吗?”陈莫儿眼皮颤得厉害,同她勉力支撑的胳臂一样,摇摇欲坠。
“还请客人莫要让我等为难。”
说话间,托着盘子的粉衫侍女低下头来慢慢凑近,雪白的面上一片空白,不见五官。
“可、可我真的……”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目光掠过面前的三样,“就不能不选吗?”
“客人。”背后的侍女慢慢用力,十指一点一点地嵌入那仿佛僵硬务无比的颈肉之中,如同逐渐咬合的蛇牙,“若你选不出,不若我来帮你?”
“不是……”少女像是疼极了般,眼泪哗哗地流, “我是说……真的只能选一样吗?”
她说得极快,像是啜泣中挤出的一点抱怨,模糊得像是错觉。
背后的手顿了顿,也像是有些不能理解她的话,抑或疑心自己听错。
不见反应,少女吸了吸鼻子,抿唇,又轻声问了一遍。
“就……不能都要吗?” 她说。
室内静了一瞬。
陈莫儿抬睫,犹带泪水的眸子与盘中水灵灵的眼珠子默默对视,端的可怜又无辜。
然这样的安静维持不到两息。
突然忽地一阵风起,却是大门被用力掀开,旋即悄无声息地阖上。
先行一团杏黄的身影嗖地飞扑过来,直直撞向床边的粉衫侍女。
“啊——!”
惊呼划过半空,同杏黄的瘦影一道,如一杆鞭子啪地甩在粉衫侍女身上,与之跌作一团,带起的尾风径直掀了托盘,扬起的眼珠子与红唇儿黏糊糊地落了一地,
陈莫儿惊叫出声,像是突然回神一般,连滚带爬扑至地上,与满地的眼珠一同滴溜溜地滚到了刚刚绕过屏风的那人脚边。
“救命!”
少女奋力伸出手去。
可还没等她碰着那人的衣角,便见一抹轻飘飘的红罩了下来,将她的视线与轻纱凌乱的身体遮了个严实。
虽然是避免冒犯的举动,可由他做来,就像是顺手扯了块布好遮上一片不忍卒视的污渍。完了来人也没有继续善后的意思,反手将她扫到一边,就迎上了身后飞扑过来的怪物。
陈莫儿踉跄两步,下意识就要去拽头上嫁衣。
刚刚掀起半点,就听“啪”的一下。
不过照面一个回合,方才还在给她按肩的侍女直直摔到她的赤足旁,就像新扫出来的垃圾。
它扭着脖颈,仰着五官空白的面孔,与一旁乱滚的眼珠一起直勾勾地躺在地上盯着她。
(十二)三千
“啊——!”
她尖叫起来,惊跳着朝来人扑去。只是这次不仅没抓着衣角,还不小心踩到了滑落的嫁衣。
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腰上忽然传来柔和的力度,像是风一般将她稳稳托起,又倏然分开。
陈莫儿勉力站稳,刚要抬头说什么,就见面前人一抬黑底皂靴,“啪叽”踩烂了颗滑溜溜的眼珠子。
陈莫儿面色白了白,咽回了已经至半道的感谢。
“不用谢。”
刚刚救了她的少年像是能读心般,爽利地接了她没能出口的话,笑容得很是可亲可信。
“门规第一条,不救人,只诛邪——顺道而已。”
他这样解释。
陈莫儿努力挤出一点笑来,小心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话虽如此,还是谢谢恩公。”
高她一头的少年笑得客气:“举手之劳。别叫我恩公,活生生喊老了。”
“那……不知该如何称呼?”陈莫儿仔仔细细打量了下面前的人,面露犹豫,“您瞧着很是面善,可是姚仙师的同门?”
“……”
客气的笑消失了一瞬。
不过,这位年轻人大约真是个好脾气的,并没有露出什么不妥帖的神色,只是也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身从那杏黄衣衫的仙师背后扯了桃木剑下来,咔嚓咔嚓就将地上两个无面侍女的脑袋切瓜似的砍了下来,然后又一一抬脚踩烂。
想象中脑浆飞散的场景并没有出现,等少年仙师再抬脚的时候,地上只有两条指粗的暗红虫子,瞧着连毒刺也无,像是寻常花虫。
这般诡异的场景到底唤醒了一旁的麻杆仙师。
姚仙师像是终于从方才激烈除魔的震撼中回神,顾不得满身狼狈,“扑通”就是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谢谢仙师!”他抬首,又猛地朝少年脚边再磕两下,“仙师大德!”
“不用谢。”少年复又笑得客气温和,“不过碰巧撞见仙师你在门口——您不恨我将您扔进来与东家一道同甘共苦就好——擅作主张,大缺大德,不是么?”
姚仙师僵住。
一旁陈莫儿像是被提醒了,赶紧接道:“也谢谢姚仙师——不知其他人如何了?仙师打算如何去救他们。”
这话正中死穴,姚仙师面色阵红阵青,最后只得求救似地看向一旁环臂看好戏的少年。
陈莫儿反应很快,马上作势要跪:“还请仙师——”
“别。”少年扬了扬下巴,也不见动手,陈莫儿就像是被风托住了般,第二次被拦了下来,“门规第二条,不谈情,只讲价。”
陈莫儿咬唇,露出为难的神情:“我……陪嫁的灵石不多。”
少年不意外她的识相。毕竟稍有听闻过那些妖魔的手段,就该晓得,处理今日这种的情况,必然不是十块灵石能打发的。
不过他也没有让人为难的习惯。
“不要灵石,只谈条件,”他说,“这事本也不麻烦,只是还有些需要当面问的,暂时不好打草惊蛇,一会儿需要两位陪我一起走一趟。”
“我?”陈莫儿露出惊讶的神情。
“是啊,”少年道,“你不想知道他们想尽办法把你这新娘子掉包了之后,是想送到哪里去吗?”
“可是我……”陈莫儿犹豫。
“小姐虽是一介凡人,但方才那般情形也没晕过去,可见胆识过人,如此就已经足够。”少年神色诚恳,“此番上去,小姐无需做什么,我定会护得小姐周全。”
“啊……”
陈莫儿眼神闪了闪,耳尖不由自主地就红了。
少年咳了声:“小姐莫要误会,这番探查不过是交换条件罢了,而且我与东家本就另有约定——对吧,姚仙师?”
姚仙师正努力缩成一团,闻言抖了下,可在少年的注视下,还是老老实实开口:“我……我修为不精,又是修者身份,如此上去平白惹人嫌疑,还容易添乱……”
“怎么会是添乱呢?”少年笑道,“您费了那么大的劲带人过来,中途差点还把人弄丢了,这趟不亲自送上去,就不怕我再做些什么,又出了岔子吗?”
若说先前姚仙师脸色只是不好,这下是真的面如死灰了。
他细瘦的身姿整个抖得同糠筛般,像只突然被掐住了脖颈的黄鼠狼。
等他再度砰砰磕起头来时,那尖细的声线也确实同黄鼠狼一般无二了。
“仙师、仙师——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这年头修行不易,谁都想找个灵气充足的宝地——我也没啥钱财宝贝,哪有谁愿意无故收留?只有听说这家主人慷慨大方,只要奉上叩门的礼物就可以留下——我我我我,除了鸡之外,都只吃素的!不吃人!不吃肉!方才宴席都没有去!”
一旁陈莫儿终于确定了心中猜测,忍不住变了脸色:“你你!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说着就要扑上去打这内奸。
“别——别别!”这姚仙师一边高喊“授受不亲”“一分钱一分货”,一边使劲朝少年身后乱躲。
只是这少年虽然也算是身形挺拔结实,却远远够不上粗壮如柱,由是追逐的两个还没绕上三圈,就以姚仙师眼眶乌青、颧骨高肿为代价结束了。
人眼皮子底下,这姚仙师哪里敢动手。可他也实在不愿再继续挨揍,只能死死抱着少年的大腿,埋头高呼:“仙师救我!”
这次少年倒是没躲,也没将他一脚踢开。
他瞥了眼脚边乱如鸡窝的头发,一面抬手拦了满目不甘的陈莫儿,一面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门规第三条怎么说的来着?”
“门规第三条?”姚仙师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什么门规?”
少年这回是真的笑了。
他一脚踹开姚仙师,再结结实实地踏在他胸口,叹道:“你不是定钧的吗?当然是我定钧门规了——枉我好心同意你多用我门名号几日,怎幺半点功课也不愿做?”
“……啊?”
少年一边叹气,露出朽木不可雕的神情,一边冲旁边仿佛呆住了的陈莫儿好心解释:“门规第三条,只抢钱,不欠债——小姐放心,我等既然收了东家的钱,自然是要替东家好好办事,将您安全送到家的。”
“这——就是定钧的规矩。姚仙师用了定钧的名号,当然也得守规矩。”
陈莫儿露出一点茫然的神情,旋即又微微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
“您……你……啊,我见过你,你、你是……我家新收的那个……”
她大约想说“伙计”,可话到嘴边立刻觉得不妥。
少年弯唇,终于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
他点点头,干脆接了话:“是,小姐唤我‘三千’就好。”
(十三)对镜
陈莫儿踌躇,目中似有疑惑,大约是觉得他这一瞧便不像真名。
三千看出她在想什么,解释道:“可不是我宝贝自己姓名,只是我这人最怕无用功——这样,回头若出了此地还有命在,我再一并告诉二位真名,姚仙师以为如何?”
说罢笑看了眼脚下。
脚下躺平的姚仙师突然被点名,先是愣了下,随即品出这人语中威胁之意,哪敢不应,只能满面堆笑。
“仙师说得对,说得是极。”他眼珠子骨碌乱转,“不知仙师可还有旁的吩咐?”
三千“嗯”了声,道:“一会儿给我们带个路。”
姚仙师顿时大汗淋漓,讪讪道:“我这也是初来乍到……”
“符呢?”三千不耐打断。
“啊?”
“先把你先前藏在袖子里的符交出来。”
“……”
三千见他不答,嗤笑一声,一弯腰,顺势脚上用了力,直踩得这姚仙师眼珠微突,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所幸他动作极快,在姚仙师袖中一掠,指尖就多了一沓符纸,完了也不管这老道面色如土,又朝陈莫儿伸手:“他给你的也要。”
陈莫儿赶紧抓过嫁衣,从袖中抽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
“姚……老道说这是保命的符,危机关头才好用。”她问,“三千小仙师,可是有不妥?”
“自然是不妥的,”三千将那迭符在掌中一拍,就扬成了灰,“这是缩地成寸的符,你若用了,自然会直接送到主人家面前,喂到妖怪嘴边。”
陈莫儿闻言蓦然变色,狠狠剜了眼地上闭目装死的姚老道。
三千抬脚踢了踢姚老道:“少东家不高兴了,你怎么说?”
姚老道从善如流,翻身就跪,磕得砰砰作响:“小姐大人大量,方才——不,我早就觉得良心难安,这趟过来就是怕小姐受妖怪惊扰,不小心真用了那符,万一大错铸成,才是追悔莫及——三千、三千小仙师可以为我作证!”
自然是能作证的,他方才刚到门口,就恰好撞上出门的少年。
照面对方和善一笑,问他是不是找小姐有事。
他下意识点了头,结果下一瞬就被掐住了后颈,被迫一道踹门不说,还被当做沙包掷到了妖怪身上。
姚老道心中痛骂此子缺德至极,磕头的动作却不敢停,口中念念有词。
“有道是‘论迹不论心’,‘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这大错未成,小错可恕,我已知错能改,还请小姐大人大量!”
他倒是乖觉,知道顺着三千的话只谈少东家,不提小仙师,但这磕头讨饶却是正对着两人。
三千坦然受之,问陈莫儿:“他一会儿还有些用处,小姐若还未能消气,待得出去再一并处置如何?”
陈莫儿当然没有说“不”的道理。
她扭开头去不再看这贼眉鼠眼的东西,只问三千:“不知小仙师接下来有何安排?”
三千指了指屏风:“还请小姐先行更衣,换回嫁时装扮。”
说话间,面不改色地熄了屏风之后的烛台,顺势免去透影显形的尴尬。
不过陈莫儿好似根本没有多想,干脆点头,取了衣物绕去了屏风后头。她本就出身小门小户,衣饰算不上多么复杂,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穿戴完毕,边挽发边探出身来。
“我已收拾妥帖了,不知三千小……小仙师?!”
不过转眼,屋中身量高长的少年已经不见,只余妆台前一抹粉衫身形,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体态婷婷袅袅,哪还能看出半分男子之气?
而那人闻声也不转头,只放下了手中的胭脂盒,眉梢轻挑,透过镜面与身后仿佛呆住的少女对视:
镜中映出一张清水芙蓉面,隐约还能看出原先少年皮肤白净、笑容可亲的影子,然再一个晃眼,竟已然八九分肖似洗净脂粉后的陈莫儿,清眉秀目,顾盼间灵动难言。
“……换好了?”
镜中人并未转身,只是那映出的脸似乎被她有些呆滞的反应取悦,唇角几不可觉地翘了翘。
声音倒是没改,依旧是少年人温和清朗的声线,只尾音带了点钩子似的上扬。
“啊,”陈莫儿用力眨了眨眼,很快便恢复如常,“小仙师为何这般打扮?可是仙术?”
三千见她这般快就回过神来,唇角又落了回来。
他捏了粉扑,一边漫不经心地上妆,一边叹道:“不过一点俗家易容的法子——我也不想,不过这家似乎专爱窃人容貌,方才你没瞧见,你身后那侍女便已然偷换作你的样子,一会儿我便扮作那侍女与你同去。”
陈莫儿先前只顾逃窜,如今受他提醒,恍然想起那身后侍女问东问西的情状,还有极为细致按摩,再想到那张不知干嘛用的人皮,终于狠狠打了个哆嗦。
三千如愿见她白了脸,终于又满意起来。
这才对,他想,既然生了这副西荒少见的柔弱模样,还是配着这般可怜的神情更顺眼些。
先前无论撞着妖怪也好,发现他和姚仙师的身份也罢,连见着他女装也是一般,不过初初一惊,便迅速恢复如常,实在是出乎意料的胆大惊人。
如此,总让他觉着有种表里不一的别扭,忍不住就要多看几眼。
若非当真确定她是个要出嫁的,身上又没有半分修为妖气,真是容易生出误会和错觉来……
他不过略略晃神,忽就觉出身后有温热贴近。
一只雪白的手伸到面前,如取食的鸽子般在妆台上一点,捻起一支眉笔来。
“小仙师别动。”
(十四)赴宴
不待他反应,一点温热微湿的香气已然自她唇中溢出,顺着他的耳根淡淡拂过面颊,比粉扑更轻。
比这更轻的是她手上的动作。
手腕微转间,眉笔黛青的尖沿着他眉骨轻轻一啄一划,如同鸽子的喙般,极为利落地梳过他羽翼齐整的眉。
由是不过转眼,镜中人就换了颜色:
红唇紧抿,双颊淡晕,翠眉轻扬,耳上一点玉石耳钉冶艳如血,配合一双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细长眸子,原本还有些模糊的容色立时变得鲜妍起来。
身侧少女仔细端详片刻,确定并无不妥后又在她自己的眉上描了描,再以小指沾了胭脂于唇上一抹。
妆罢笔落,镜中已然花颜成双,乍一看确实同双生一般。
属于少女的那张笑眯了眼,像只得意的猫:“如何,这下才是真的像吧?”
说完她才好似觉得自己有些逾矩,立刻抿唇敛笑,又换回了忐忑不安的样子,仿佛先前不过无意冒犯。
可那一闪而过的、好似偷着了什么的神情已经落在了三千眼底,挠得他眼眶发紧,喉咙发痒。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感觉居然还上了脸——他眼睁睁地看着耳尖的红和双颊的红晕成了一片霞色,根本不受控制。
他当然想控制,可触目就是镜中倒影那愈红的双颊,简直呆得不成样子,哪里还能再做旁的?
由是他只能狠狠闭眼,实在不忍卒视。
恍惚中,耳旁似传来一声极低的嗤笑。
“笑什么?”三千倏然睁眼,笑容还在,声音却冷了三分。
“我?”身旁少女一脸真心实意的莫名与慌乱,“我没笑。”
三千转头,冷飕飕的目光直冲早已在角落缩成一团、目光闪烁的姚仙师。
“不是我,我不是!我真没笑!”
姚仙师大呼冤枉。
三千不说话了。
陈莫儿小心道:“可是我画得不好,让三千小仙师生气了?”
说完她露出懊恼的神情:“是我擅作主张……小仙师稍等,我去给你洗了。”
“……不用,”三千避开她目光,颇为烦躁地捏了捏耳垂,“你画得很好,就这样吧。”
房中并无旁的妖气,他自知方才被乱了心神,听错也是极有可能。
三千起身,再不去看镜中的脸,两步走到角落,一脚踹起姚仙师:“去厨房,取几样东西送过来——快一点,就送到主人家那里,一会儿开宴了你还没来,就等着入我定钧吧。”
姚仙师惊讶:“定钧肯收妖怪作徒了?”
三千冷笑:“只收妖,不收徒。”
说罢再不给对方提问的机会,直接一道灵气拍入他顶心,将他从窗户扔了出去。
做完,三千又取了刚才落到地上的两只虫子,在陈莫儿一脸震惊恶心恐惧的表情中,将之隔空碾成泥再揉成两团肉丸。
“张嘴。”三千冲陈莫儿道。
陈莫儿当即煞白了脸,眼泪都要出来了。
看她这副瑟缩可怜的模样,三千心气终于又顺了不少。那种古古怪怪、不受控制的感觉终于淡去,双颊和耳后的温度复归正常。
——不过就是点俗世不入流的小手段,真以为能在他这里得逞么?
——这不,稍稍唬一下,就恢复该有的样子了。
——仙凡有别,让她不知天高地厚!
小仙师心下冷静地鄙夷着。
“开玩笑的。”面上,三千毫无愧疚地改口,“香囊有么?”
陈莫儿颤着递上一只。
三千扯开扔进去给她,又将另一丸扔到自己袖里。
接着他重新弯腰,将身上衣裙从脚到头仔仔细细抚平捋正,一丝褶皱也不放过。
“稍后我们要去的是主人家的‘听琅轩’,就在行馆的最高处。路上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是到了地方后,你需得按照我说的做,一步也不能错了……”
他一边做,一边吩咐陈莫儿,说话的语气极是平静和善,好似方才恼羞成怒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待得再直起身来,他面上已然恢复了惯有的可亲,还带着点主人家侍女特有的疏离客气。
他抬手,给陈莫儿细细打理衣服,再不见半点拘束。
陈莫儿大约从未见过变脸如此之快的人,只能呆呆地听他边打理边嘱咐,直到对面微微一笑,方才露出如梦初醒的神情。
“都听明白了?”侍女细白的手指拂过她脖颈边的衣襟,轻声问她。
陈莫儿讷讷点头。
“那就好,”对面人笑道,“其实就算做错了也没事——反正出事的也不会是我。只是这样一来,大约就再没机会告诉小姐我的真名啦。”
陈莫儿微微瞪大了细长的眼,仿佛对他过于直白的威胁震惊不已。
说话间,大门处“吱呀”一响,竟是无风自开。
门外,满园的景象已然变了模样,烛火通明,红光耀目,映在层层迭迭的枫树间,连影子都透着血一样喜庆的色。
随处可见客人们两两搀扶着行走的身形,脚下跌跌撞撞,似因为前夜的宴席已入酩酊之境。
红晃晃的光下,每一对挨着的人都是双胞胎似的身材面孔,皆是一面欢笑快活,一面哭丧惊惧。
空气中飘满了醉笑与呻吟。
陈莫儿彻底白透了脸,额角上也渗出汗来。
身旁人端详了她的表情片刻,终于满意地一敛衣袖,替她慢慢拭干净了,方才后退半步,冲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用女性特有温柔细致的声音开了口。
“小姐,请随我来。”
……
片刻后,屋门重新缓缓合上,室内彻底安静。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原已空空荡荡的浴桶之中忽又起了哗啦哗啦的声响。
那响动浑然不似寻常人掬水沐浴单调,反倒似落了一大桶蛇般杂乱无章。
不仅如此,其间还夹带骨头磨铁锅的吱吱响动,打着节拍般,和着漏风铜管似的嘶哑哼唱。
过了好一会儿,那桶中之物终于溢了出来,毫不客气地同水一道淌了个满地。黑漆漆、如成人腕粗的触须如泥浆似地从屏风处一直流至屋中,将散落各处的人皮、嘴巴和眼珠子一个不剩地包卷了起来,连毯子上踩爆了的浆也搜刮得一干二净。
完毕后,这几乎铺了全屋的怪物终于慢慢聚起形来,中间慢慢拱出两大坨男性模样,只是这两坨东西面容形体抖了半天也不成个样子,好似怎么长也不满意,亦或是不确定到底该长成什么样。
过了会儿,触须堆中终于伸出支粗壮颀长的黑色手骨,亲自动起手来。
它抓起两团肉须搓揉半天,还是放弃,又捅入旁边肉堆中一阵扒拉,拎出张五官皆空、须发犹在的破烂人皮,悬在一旁。
有了参照后,它动作果然快了许多。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那两团肉茎终于被抹成了肌肉虬结的粗汉,正是马尚的形状。
两个“马尚”一朝成型,满屋的肉触立刻汹涌着挤入两尊躯体之中,迅速将原先不似人的部分修补干净,只除了皮肤。
其中笑容得意的那个先行完成。
手骨自他后背脊椎处伸出,给他从上到下啪啪啪啪一阵拍,直至皮肤健全,再无异样。
他则取了手骨上的烂皮展开,挂到对面肉驱上,以同样的方式上上下下一阵拍打。
很快,你拍我,我拍他,那皮就这样彻底吸附在了对面的肉坨上,像是件最合体的衣服,与歪斜颤抖的眼珠子一起,最大程度保留了其主生前最后一刻的惊恐表情。
“音容宛在,音容宛在啊——”
他哈哈大笑,同背后的手骨用力握了握,仿佛合作再愉快没有。
完了他收回手,再一把勾过对面“马尚”的脖子,就这般哼着小调,晃晃悠悠地出了屋去,汇入赴宴的人群之中。
(十五)宴起
听琅轩中灯火煌煌,酒香熏人。
十二红漆宴桌相对而放,每张桌后皆置一枫木屏风,四幅绢面,其上美人珠翠华服,半掩娇容,含羞而睇,栩栩如生地侍奉在赴宴宾客之后。
“共一十二人——全、全在这儿了,谭大人您看……”
姚老道站在主座下手, 一边搓手,一边赔笑。
被他称之“大人”的赫然便是之前行馆外迎人的青年谭管事。
青灰锦袍的青年没有接话,只自顾自地从主座上踱步下来,慢悠悠地走到席间,不时抬手在各色惊恐的脑袋上摸一摸,拍一拍,抑或偶尔捏起他们的下巴,掰开牙检认真检查,指甲又细又尖,像只巡视瓜田的猹。
姚老道每看一眼,都觉得头皮生疼。
可他又不能不看,只能骨碌着眼珠子,不时瞥上一眼,以示恭敬。
谭管事一路摸一路查,直到末席位置时突然停住了。
姚老道心下咯噔。
果然,只见谭管事皱眉道:“这个恐怕不能算。”
“怎……怎么不算?”姚老道紧张不已。
谭管事指指最后入座的护卫头子,道:“家主要办的可是喜宴。”
姚老道赶紧眯眼细看,旋即反应过来:
这护卫头子面容扭曲得实在有些过了,眼珠暴突,口舌歪斜,惊恐之情溢于言表——虽然看着筋肉坚韧,血气充足,但实在有碍观瞻。
旁的宾客倒也是唇梢颤抖、满眼惊恐,但显然皆经过精心修饰,至少唇角整齐,目不斜视,摆的是端端正正的笑模样。
“这……”姚老道面露为难,连连作揖,“看在我辛苦送人过来的份上,不若大人折了我的苦劳,添一作二?毕竟、毕竟这喝汤都还得挂个底……”
谭管事摇头:“报上去的便是十二人,怎能随意算损耗?还是得补齐。”
他说着,目光在姚老道的脑门上转了转。
姚老道当即面如土色。
“怎么了?”谭管事故意道,“莫不是我这处熏得太暖,招待不周?”
“不敢、不敢,”姚老道连连作揖,“我我我——我这趟还得了些灵石,愿意、愿意一道奉给大人,弥补过失。”
“罢了。”谭管事摆摆手。
旋即马尚那颗碍眼的脑袋就飞了出去,砸在后面的屏风上,炸了个红白淋漓,溅在隔壁桌顾老账房脸上。
可怜的老账房眼睛一翻,就直直晕了过去。
姚老道也软瘫在地,汗如雨下。
“怕什么?”谭管事笑道,“这不是还有新娘子么?”
“对,对对。”姚老道一抹额头的汗,“新娘子已经准备好了,刚才、刚才小人亲自去接的。”
谭管事着看向门口,目光终于落在了等候已久的新娘身上。
见他望过来,她初时毫无反应,依旧双目无声,面色惨白,显然已经是被方才的一幕吓破了胆。
“过来。”谭管事发话。
她听到那话终于颤了颤,眼中迅速积起水意。
然她身体还是自发地动了起来。
少女双手交在袖中,由身边的粉衫侍女搀扶着,一步三晃地走向谭馆主。
谭管事端详片刻,点头:“倒是好皮肉——元阴可还在?”
说着回头看了眼姚老道,见后者一副恨不能晕过去的表情,目光立刻冷了下来。
他皱眉抬手,尖细的指甲捏住少女的下巴,轻轻一划,带出一串细细的艳红血珠,舔舔指尖,尝了一口。
这一尝之下,谭管事原本紧锁的眉头倏然展开,很快就将指甲上那点血舔得一干二净,目光又重新落在了少女的伤口上。
这次眼神中的冷意全然不见,只剩不可置信的惊喜与毫不遮掩的贪婪。
谭管事下意识地伸手,似想再于那伤口上抹一道,可马上就反手咬住了指甲,生生克制下来。
他飞快地绕着少女转了三圈。
“怎的这般香?”他边绕边喃喃,眼神黏在少女脸上,像是嗅着了蜜意的蚊蝇,“明明元阴已破,居然还能这般精气充足、浑然天成——竟是天生的炉鼎……好、好好!”
谭管事从袖中取出块帕子来,仔仔细细将少女面上的血抹干净,又小心收好。
等他再对上少女的眼神时,目中喜意溢于言表:“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嘴唇颤了颤,吐出几个微弱的音。
“陈莫儿?” 谭管事点头,“你是个有福气的——你可想去侍奉那位大人,让她给你亲自做皮?”
“什……什么意思?”
谭管事因为心情极好,耐性解释道:“那位大人最喜欢鲜活的女子,只是总嫌去皮麻烦。所以我等为了侍奉她,通常会在此地先将鲜血精髓剔出,贮存在玉匣中给她送去。”
“不过这般取了精血,便不好回家了,难免让尔等家人担心。那位大人便遣我等多生孩儿,打扮成尔等模样,如此,就可替尔等回去家中,好好陪伴家人。”
“还有,那位大人最是慷慨大方,她命我等好生留着尔等肤发脏器,剥洗描画好了,再干干净净地留在行馆,从此夜夜当新娘。”
“如此,才是礼尚往来——不是吗?”
他说着抚掌两下,旋即两排屏风中响起悉悉索索之声。
华服美人们捏着扇,提着裙,如绢纱般一片接一片地飘落出来,笑盈盈地坐到宾客对面,极熟练地斟上酒,伸手与对面僵硬的胳臂勾在一处,仰颈一饮而尽。
“这交杯酒过后,便随客人心意,继续畅饮,或是直入洞房,皆无不可。”
谭管事笑眯眯地同陈莫儿解释道,顺着对方僵直的视线,看到有那热情胆大的“新娘”已然同宾客隔案缠吻起来,双臂如蛇般勾着对面的人,慢慢倾覆过去。
陈莫儿微张着嘴,已然为眼前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她涨红着脸移开眼去,可四下的声音渐起,已然不堪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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